宗正府,位於咸陽宮城西側,掌管宗室譜牒、祭祀、刑罰等事務,歷來是宗室力量的核心象徵。

然而此刻,這座象徵著嬴氏血脈尊嚴的府邸,氣氛卻有一絲壓抑。

正堂之上,鬚髮皆白、面容威嚴的宗正嬴櫟端坐主位,但緊鎖的眉頭和微微顫抖的鬍鬚,暴露了他內心的焦灼與憤怒。

下首兩側,坐著幾位同樣臉色鐵青的宗室元老,他們都是掌管部分軍需調配的實權人物。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一名身材魁梧、脾氣火爆的宗室將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盞叮噹作響,他名叫嬴豹,掌管武庫部分甲冑調配。

“熊啟那豎子!仗著華陽太后撐腰,竟敢汙衊我兒‘剋扣延誤’?我兒負責的那批皮甲,分明是運送途中遭遇山洪,延誤了三日!他楚系的人倒好,上下嘴皮一碰,就成了‘剋扣’?還要以此為由,撤換我兒,換上他楚籍的狗腿子?做夢!”

“嬴豹,稍安勿躁!”

另一位較為沉穩的老者,嬴陶(掌管部分糧秣),沉聲勸道,但眉宇間的憂色同樣濃重。

“昌平君此次是有備而來。他拿住了延誤的把柄,又串聯了御史臺幾個楚系出身的郎官,咬死了要‘整肅軍需,以儆效尤’。華陽太后那邊,據說也向大王施壓了……”

“大王?”

聞言,嬴豹嗤笑一聲,聲音裡充滿了不屑。

“一個十三歲的娃娃,坐在王座上連話都說不利索,還不是呂不韋和華陽那兩個老東西說了算?我們嬴氏的江山,什麼時候輪到楚人來指手畫腳了!”

這話戳中了在場所有宗室的心病,他們看向主位上的嬴櫟。

而嬴櫟深深吸了一口氣,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但更多的是疲憊和無奈。

他何嘗不怒?何嘗不恨?

但形勢比人強,呂不韋權傾朝野,楚系勢大難制,大王年幼且威望不足。

他們這些老秦宗室,看似尊貴,實則步步維艱。

嬴櫟的聲音沙啞而沉重,說道:

“熊啟此舉確實狠辣,撤換幾個子弟是假,藉機將手伸進軍需要害,安插親信,掌控我嬴氏命脈是真!更是在試探,試探我們這些老骨頭,還有幾分血性,幾分能耐!”

“那我們就任他宰割不成?”嬴豹怒目圓睜。

“硬頂?”

嬴陶苦笑,說道:“拿什麼頂?呂不韋巴不得我們和楚系鬥得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利。蒙驁大將軍昨日告病,王翦將軍閉門不出,軍方的態度曖昧不明。我們宗室衛隊那點人馬,在咸陽城裡,夠幹什麼?給楚系或者呂黨的精銳塞牙縫嗎?”

一股寒意瀰漫在正堂之中。

他們缺少足以震懾宵小、維護宗室尊嚴的力量!

在這個高武的世界,個人的勇武、家族的底蘊、掌控的武力,才是真正的硬通貨。

而他們這些老宗室,或因安逸,或因猜忌,真正能拿得出手的頂尖高手,太少了!

面對楚系蓄養的死士,面對呂不韋網羅的江湖客,他們顯得如此力不從心。

就在這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時候,府外傳來一聲清晰的通稟:

“嚴君到——!”

嬴櫟渾濁的眼中驟然爆出一縷精光,嬴豹等人也瞬間挺直了腰背,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口。

只見嬴羽在宗正府下人的陪同下,緩步走了進來。他依舊是一身玄色深衣,臉色蒼白,身形單薄,甚至進門時還伴隨著幾聲壓抑的輕咳,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然而,當他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掃過堂內眾人時,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瞬間籠罩了整個空間。

“咳咳……見過宗正大人,諸位宗老。”

嬴羽的聲音帶著一絲病弱的沙啞,微微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嚴君不必多禮,快請上座!”

嬴櫟連忙起身相迎,親自將嬴羽引到自己下首最尊貴的位置。

嬴豹等人也紛紛起身行禮,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位以“病弱”聞名,卻在此刻顯得格外不同的嚴君。

嬴羽落座,青鸞無聲地侍立在他身後,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聽聞宗正大人近日煩憂,嬴羽特來探望。”

嬴羽開門見山,目光平靜地看向嬴櫟,說道:

“可是為了昌平君彈劾宗室子弟,意圖染指軍需一事?”

嬴櫟心中一凜,暗道訊息果然靈通。

他嘆了口氣,將事情原委簡略說了一遍,末了,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憤懣,說道:

“熊啟小兒,欺我嬴氏太甚!此例一開,我宗室在朝堂,在軍中,將再無立足之地!”

嬴豹忍不住插嘴,說道:“嚴君!您也是嬴氏血脈,王室嫡系!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楚人騎到我們頭上拉屎撒尿?看著我們嬴氏的基業,被這些外姓蛀空嗎?!”

“嬴豹!不得無禮!”

嬴櫟呵斥一聲,但目光卻緊緊盯著嬴羽,等待著他的反應。

這是試探,也是求助!

而嬴羽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侍女奉上的熱茶,輕輕吹了吹浮沫,動作優雅而緩慢。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蒼白的面容,卻讓那雙眼睛顯得更加幽深莫測。

堂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咳咳……”

嬴羽放下茶盞,發出一陣輕咳,待氣息平復,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嬴豹族老,稍安勿躁。”

他目光轉向嬴櫟,語氣平淡,說道:

“宗正大人,熊啟要的,不過是一個藉口,一個打壓宗室,安插親信的藉口,我們給他便是。”

“給他?”

聞言,嬴豹幾乎要跳起來,說道:“這怎麼行?!”

嬴櫟也皺緊了眉頭,不解地看著嬴羽。

“軍需延誤,證據確鑿嗎?”嬴羽問道。

“確鑿!確實是山洪所致,有沿途驛丞和押運軍吏的證詞!”嬴陶連忙道。

“那便好。”

嬴羽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說道:

“既然延誤屬實,非是剋扣,那便按律處置。該罰俸的罰俸,該申斥的申斥,絕不姑息。”

嬴豹急了:“嚴君!這豈不是……”

嬴羽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繼續說道:

“但是,延誤之責,在於天災,在於押運不力,卻絕不在於我嬴氏子弟有負王命,更不涉及貪墨剋扣!此乃大節,不容汙衊!”

他的聲音陡然轉厲,一股無形的氣勢驟然升騰,堂內的燭火都為之搖曳了一下。

嬴豹等人只覺得呼吸一窒,彷彿被無形的巨石壓住胸膛。

“昌平君欲藉此撤換我宗室子弟,安插楚人,此乃動搖國本,離間我嬴氏骨血!”

嬴羽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眾人,說道:

“我嬴羽,身為嬴氏子孫,絕不容忍!”

“好!”嬴豹激動地低吼一聲,雙眼放光。

嬴櫟也感覺一股熱血湧上心頭,沉聲道:

“嚴君之意是?”

“明日朝議,若昌平君再提此事。”

嬴羽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說道:

“宗正大人可當庭駁斥!言明延誤之由,痛斥其借題發揮,包藏禍心!同時,可請御史大夫馮劫大人,彈劾昌平君熊啟——誣告宗室,構陷忠良,意圖不軌!”

“馮劫?”

嬴櫟眼中精光一閃,說道:

“他會幫我們?”

“馮劫為人剛直,最恨構陷之舉。且他本就對呂不韋專權不滿,對楚系跋扈早有微詞。只需將確鑿證據呈上,他必不會坐視。”

嬴羽語氣篤定,說道:“此外,我會知會甘茂、馮去疾這些老臣,在旁策應。”

聞言,嬴櫟心中大定,有文官集團中這些重量級人物發聲,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但他仍有顧慮,說道:“可是華陽太后那邊若施壓大王,大王年幼……”

“大王?”

嬴羽嘴角的弧度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譏誚,說道:

“宗正大人莫忘了,我嬴氏立國之本,在於耕戰,在於軍功!只要軍方……”

他話未說完,但嬴櫟等人已然明瞭。

只要軍方,尤其是蒙驁、王翦這些軍功貴族的領袖,保持沉默或者流露出對宗室的支援傾向,華陽太后和呂不韋也要掂量掂量。

“蒙驁大將軍昨日告病……”

嬴陶憂心忡忡地提醒。

“告病?”

嬴羽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意味。

“老將軍戎馬一生,筋骨強健遠勝常人。此時告病,不過是不願再趟這渾水罷了。但若有人,欲斷我大秦根基,毀我嬴氏血脈,老將軍自然不會置身事外!”

嬴櫟等人聞言,心中豁然開朗!

是啊,蒙驁告病,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一種對當前朝局的不滿。

只要他們宗室展現出足夠的決心和力量,未必不能爭取到軍方的支援。

“嚴君深謀遠慮,老夫佩服!”

嬴櫟站起身,對著嬴羽鄭重一揖,眼中重新燃起了鬥志。

“明日朝堂,老夫定與那熊啟小兒,據理力爭!”

嬴羽微微頷首,正要說話,異變陡生!

“嗡——!”

一聲極其細微、卻尖銳到直刺耳膜的破空厲嘯,毫無徵兆地從大堂一側的陰影中響起,目標赫然是端坐的嬴羽。

那是一根細如牛毛、通體泛著幽藍光澤的毒針。

速度快到極致,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就已射至嬴羽太陽穴三尺之內,針尖所過之處,空氣都留下一道淡淡的扭曲痕跡,顯然蘊含著極其歹毒霸道的先天真氣。

“小心!”

嬴豹怒吼一聲,本能地想要撲過去,但速度遠遠不及。

而嬴櫟、嬴陶等人更是駭然變色,誰也沒想到,在宗正府的核心正堂,竟然潛伏著如此可怕的殺手,而且目標直指嚴君嬴羽。

青鸞反應最快,軟劍瞬間出鞘半寸,冰冷的劍意鎖定毒針來處,但她距離嬴羽尚有一步之遙,救援已然不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嬴羽動了!

他甚至沒有轉頭去看那致命的毒針,只是端坐的身形極其輕微地向後仰了半分,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嗤!”

那根淬著劇毒的幽藍細針,擦著嬴羽額前垂落的幾縷墨髮,險之又險地射空,凌厲的針風甚至切斷了幾根髮絲。

而毒針去勢不減,“奪”的一聲,深深釘入嬴羽身後堅硬的楠木立柱之中,針尾兀自高頻震顫,發出嗡鳴的聲音。

針孔周圍的木料,瞬間泛起一圈詭異的焦黑色,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蝕蔓延。

“何方鼠輩!滾出來!”

嬴豹暴怒如雷,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狂暴的先天罡氣轟然爆發,將身前的案几震得粉碎,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毒針射出的陰影角落。

嬴櫟也驚怒交加,厲聲喝道:

“護衛!拿下刺客!”

然而,陰影處卻傳來一聲陰惻惻的冷笑:

“桀桀桀……反應倒是不慢,可惜,今日嚴君註定要留在此地了!”

話音未落,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陰影中滑出。

他們並非從外面潛入,而是早已潛伏在堂內,三人臉上同樣覆著毫無表情的青銅獸面,但氣息遠比清晨襲擊嚴君府的那三名刺客更加凝練、更加危險。

為首一人,周身繚繞著一股陰寒刺骨、令人作嘔的氣息,赫然是宗師境界!

另外兩人,也是先天巔峰!

“楚系的狗!竟敢在宗正府行兇!”

嬴豹目眥欲裂,挺劍就要撲上!

“嬴豹!保護嚴君!”

嬴陶也拔出佩劍,擋在嬴櫟身前,但他只有先天中期的修為,面對三名強敵,尤其是那名宗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桀桀……嬴櫟老兒,今日正好將你們這些礙事的老傢伙一併清理了!”

為首的宗師刺客身形一晃,竟無視了嬴豹,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直撲嬴羽。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先殺嬴羽!

同時,他雙手一揚,兩團墨綠色的腥臭霧氣瞬間擴散開來,如同活物般卷向嬴櫟和嬴陶,那霧氣所過之處,地毯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毒霧!屏息!”

嬴陶駭然大叫,急忙閉氣後退,但已然吸入一絲,頓時感覺頭暈目眩,真氣運轉滯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