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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百年前痛失了柳寒煙之後,尤其是在柳寒煙的轉世凌慕蘇出現後,莫問一直在尋求人魔可以共處的方法,他不願即使凌慕蘇轉世而生,他仍舊折著她的壽命。在一處一日便折一年陽壽的代價,凌慕蘇受不起,他莫問更受不起。

可說來實在可笑,莫問在此間遊歷各地,竟是見過不少魔在人間掠奪美色,卻也是相安無事,兩兩相好。屆時莫問甚為不解,為何同樣是被世人唾棄的魔,其餘的便可與人世間愛慕女子廝守終生,而他莫問與曾經的柳寒煙兩兩相愛,卻是要揹負上那般慘烈的結局。

時日久了,雖說莫問在情感上一直孑然一身,可卻也多少與這人世間的魔略有往來。尤記那年杏花微雨,京城中有莫問偶有往來的孤塵千邀請眾賓,只道是自己娘子生了小兒。其中邀請的人,自然也有莫問。

此等佳事,又無比熱鬧的場合,多年以來莫問能避則避。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沒了摯愛之人,亦再回不到從小便修行之處天訣門之人。然那次,莫問卻是去了。

這一切,都只因,孤塵千與他莫問一樣,都是魔。而孤塵千的娘子,也是如同當初柳寒煙一般,凡塵之人。為何孤塵千與其娘子便無事?在這塵世之間相逢相愛,又孕育著下一代?

莫問想知曉。

那一日杏花微雨,清風拂面,聚宴之上人人喜色浮面,而容貌清秀至極的孤塵千,都好似紅光滿面,一次次樂呵呵的朝友人舉杯。孤塵千的小娘子因是身子還未出月子,便抱著小兒在房中歇息,並未露面。可單從孤塵千明亮無比的眼眸中,似是都可見其小娘子柔美倩影。

莫問飲了許多的酒,卻是並未與身側的友人說道,哪怕兩三。他只是一次次的相邀這杏花微雨,眸底猩紅,仰頭灌下一盞又一盞的烈酒。

……從前,他莫問何曾不想如此,在柳寒煙產子後,宴請友人。那時他都已然想好,宴請他的忘塵,還有大師兄莫語,二師兄莫疑,以及與他最為親近的四師弟九思。可是縱使想的再好,都斷無實現之機,即使過了百年,再想起來一如身臨其境的痛楚,乃是柳寒煙用力的瞪大雙眸,張大唇瓣,卻再吸不進去一口氣的模樣。她就那般死在他的懷中,無聲無息,甚至連一字都未曾給他留下。

後直至賓客散去,莫問都沒有離開,他似是失了心神,眉宇間皆是頹然之色,半晌後才知起身。可莫問方才起身,卻被孤塵千按住了肩頭。

孤塵千先是拍了莫問的肩膀止住了他離去的腳步,而後繞行至他的身前,問道:“莫問,今日看你情緒頗為不佳,方才我忙著招呼賓客,也未曾過問。你可還好?”

莫問聞言,唇角泛起了一絲苦笑,低垂的頭微微揚起,望著眼前之人,只覺孤塵千清秀的眉宇間那一點硃砂分外的刺目。

“為什麼……”莫問喃喃道。

孤塵千一愣,反問道:“甚的為什麼?”

孤塵千如此問的時候,眸中喜色都不曾消退半分。好似就是這喜色,徹底將莫問推至絕望的邊緣。

莫問喝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爾等同樣是魔,同樣是與凡塵女子相愛,為何你們都可如此美滿,我與寒煙卻……卻……”莫問的聲音愈發低沉了下去,到了最後甚也說不出。

且說孤塵千從未見過莫問如此失控,也是靜默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只道:“莫問,我只知你是上仙墮仙成魔的,卻絲毫不曾聽你說過你的往事,莫非是與凡塵女子有所關聯?”

許是烈酒上了頭,許是此情此景太過錐心,莫問終是將那百年前只有他自己知曉之事道來。莫問的聲音極為喑啞,說到最後都宛若失聲,百年前的往事,血淋淋的攤開在孤塵千眼前。

孤塵千清秀的眉蹙起,似是思考了半晌,才開口道:“莫問,你可有想過,人魔在一處折壽,不過是你師父忘塵想要斷絕你的凡塵之心所言?”他的話引得莫問抬頭望向他,“或許只是你與柳寒煙之間有你成為上仙所必須要渡的情劫罷了,所以才會在一處一日,便折其一年陽壽。”

孤塵千垂在身側兩邊的手臂抬起,寬大的袖袍隨之垂下。

“你瞧,莫問,我不是好生生的?我家小娘子,亦是好生生的。”

莫問眼波明暗幾許,一字未吐。

孤塵千拍了拍莫問的肩膀,又道:“不過莫問,你莫要太過難過,總之眼下,你與她情劫已過,再不會被此牽連了。你該高興才是。”

那一日的杏花微雨,不是莫問看過的最美的花雨,卻是他最為難以忘懷的花雨。

而那日後不久,莫問便感應到了凌慕蘇出宮來的氣息。若是凌慕蘇一直待在皇宮之中,有真龍天子龍威震懾,他莫問一介魔是無法感知到的,而她只要出了皇宮,便是天涯海角都再逃不過他。這也便是,那一日莫問為何在得知凌慕蘇得了天花險些喪命之事那般震驚之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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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說長,比之此前無邊無際的孤寂,不長。十年說短,比之以後在凌慕蘇這一世有限的生命中相守的幾十年而言,亦不算短。

長長短短無法形容的十年時光,轉瞬便逝。

永樂十七年,綠葉陰濃夏日長,又逢盛夏,京城的所有文人志士,熱情皆如火如荼,只因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放榜日。

此次參加國考的,既有從小便出身名門士卒才情皆頗高之人,又有寒門出身跋山涉水前來趕考之人,更是又落榜多次,卻依舊不放棄之人。此時這所有參加國考,甚至還有他們的家人朋友,都聚於皇城門樓之下,只等待張貼在門樓之上寫著此次國考名次的皇榜被宮中揭榜人揭開。

越是萬分緊張的時刻,越是隻覺過的緩慢至極。烈日驕陽,急迫等待的眾人臉上都佈滿油乎乎的汗水,卻又是無人肯離去。約莫又是過了幾刻鐘,那萬眾矚目寫著此次國考名次,決定這次文人志士的皇榜,終是被宮中派來揭皇榜之人揭開了。

一時間全場靜默,所有人都在仔仔細細生怕出一點差錯的在那寫著此次高考名次的皇榜上找尋著自己的名字,可到底著榜單上只有十個名額,遠遠的少於在場之人。遂在這瞬息的靜默之後,人群中聲音四起,上榜的自然激動非常,而名落孫山之人,自是痛哭不已,甚至有意志薄弱之人已然昏厥當場。

而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乃是哪怕是眼下如此炎熱的天氣之下,都安然自若,靜靜而立,遠遠的觀望著那寫有此次國考名次的皇榜的白衣之人。不時待那白衣之人看清楚了榜首之名後,暗藏唇珠的唇勾起,負手轉身而離。

待那白衣離去良久後,站在皇城門樓上貼的皇榜之下的人們,才議論漸起。而讓他們如此議論之由,自是因著那皇榜上的榜首之名,是所有參與國考的考生都未曾聽說過之人。既不是從前落榜的考生,亦不是世族名門之後。

“莫問?莫問是何人?”

“我也從未聽聞過莫問的名號。”

“所有在京城的名門士卒就沒有本公子不識的,這莫問,定時寒門罷。”

“許是如此罷,不過以後,可就不是寒門嘍。”

“是啊是啊……他可是狀元郎啊,從此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

“公主已到適婚年紀了,恐怕這狀元郎,可就是明日的駙馬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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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貼在皇城門樓之上的皇榜公佈了永樂十七年國考前十名後,如火如荼的氣氛逐漸冷卻了去,日子又恢復了平靜如水,一晃十日已過。

這一日,莫問所居住的那頗為嫻靜的院落,第一次熱鬧非凡。宮中駛來的馬車有三,齊整整的停在莫問的院落之前。

挑頭進來的,乃是宮中的掌事公公。就是那十七年前,在這街道之上帶著京城中所有的穩婆,口中急迫的說著備受皇上寵愛的皇后蘇笑笑難產數日,將九思與莫問衝散在道路兩旁之人。

莫問認得那公公,那公公卻是不可能會認識莫問。

那公公只道:“狀元郎,今日咱家奉了皇命,是前來接你入宮面聖的。”他說著又揚了揚手,同行的其他公公便從另一輛馬車上取下了幾個箱子來。

“這些事皇上的一些賞賜,狀元郎,且收著罷。”

莫問不卑不亢,大手撩起衣襬,跪在地面,雙手抱拳,只道:“皇恩浩蕩,莫問受寵若驚,在此謝過皇上。”

凌風到底賞賜了何物,莫問都是不在意的。他在意的,不過是深宮之中的凌慕蘇。

凌風賞賜的東西皆已被歸置好了,眼下便是要進宮去了。莫問從地上起身,卻是輕輕抿了唇。

不知十年已過,凌慕蘇是否還記得當年在惜緣寺中所言,要他莫問十年後考了狀元郎,入宮尋她。那時凌慕蘇年紀尚小,不過七歲而已,許是還記得,又許是早已當作戲言拋在腦後了……

莫問想著又是一愣神,隨之便聽聞那公公道:“狀元郎,上車隨咱家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