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欲曉,白霧妖嬈,天色微明。
此時不過日出時分,可長樂齋裡頭卻是無人還在睡著。大病初癒的凌慕蘇都晨起了,其餘的侍女侍從,又有誰敢不起?
長樂齋中掌事的侍女良兒跟在凌慕蘇身後,不住地說道:“公主,您就聽奴婢的,再上榻歇息一會子罷。您眼下大病初癒,這般早就晨起,若是再出個什麼事兒,可叫奴婢如何是好?”
凌慕蘇腳步一頓,回頭望向良兒,本就分外清冷的雙眸此時又加了不悅之色,道:“你怎的這麼多話,本公主叫你梳妝打扮,你便打扮。”
今日的凌慕蘇有些急躁,說話都頗無耐心。可她自己亦說不是是為何,就是想要去惜緣寺之中去,好似那處有著誰人在等待著她一般。話都出口了,凌慕蘇有些後悔,她平日裡為人雖是清冷,卻絕不苛責任何人,說白了就是她從不與誰作對,卻也從未有人能真的叫她心生歡喜。
可話都出口了,收不回來了,她堂堂一國公主,更是不可能去向一個婢女解釋什麼,便又話鋒一轉,道了句:“快些為本公主梳妝打扮罷,今日母后要帶本公主前去惜緣寺還願,自然是要早些的,還原上香都是在日中之前。”
凌慕蘇在銅鏡面前坐下,又道:“快些開始罷。”
良兒只得點點頭,用木梳在凌慕蘇的額前勾出些許頭髮,又用手擰纏,想要盤出一個迴心髻,卻不料凌慕蘇擺了擺手,道:“良兒,今日不必如此麻煩,迴心髻便免了,就盤個雙丫髻即可。”
良兒一愣,卻也不敢說什麼,便又將凌慕蘇的頭髮平分兩側,分別梳結成髻,置於頭頂兩側。凌慕蘇的額前本就有些許垂髮,如此一來,倒顯得她頗為乖巧可愛,連同她眉宇間的清冷,都遮去了幾分。
良兒拍手道:“公主果然好眼光,這般當真襯公主!”
凌慕蘇不曾開口說,雙眸在眼前的梳妝盒中找著,忽而眼睛一亮,取出其中的一個藍色蝴蝶的步搖,下面帶幾串細小流蘇。她不等良兒接過,直接自己插進了一邊的髮髻之中。本就清秀無比,眼下是又空靈了幾分。隨之凌慕蘇便起身,在近幾日內務府送來的衣袍之中選了一件素青色素雪絹雲形千水裙。
且說凌慕蘇之前便早早起床,又說上香還願要早,卻不料想,蘇笑笑當真在此時便早早的派人來接她了。凌慕蘇在良兒的幫助下很快的便換好了方才所挑的那件素青色素雪絹雲形千水裙,向著此刻進殿的蘇笑笑的貼身婢女蘭香應了句:“母后在等了罷?本公主已然收拾妥當了。”
蘭香先是行了個禮,才道:“既然公主收拾妥當了,便隨奴婢來罷,皇后娘娘已然在長樂齋外的馬車上等著了。”
凌慕蘇點點頭,便下外走去,果真見馬車停在眼前,便又是加快了腳步。待她來到車前,便見隨行公公跪了下去,趴平了身子,充當人墊。凌慕蘇很快進了馬車,對著蘇笑笑一福,道:“兒臣參見母后。”
蘇笑笑笑了笑,招招手將凌慕蘇喚到身邊來,母女二人便坐在了一處。
“慕蘇,你身子可好?起的這般早,母后分外擔心你的身子,你大病初癒,應當好生歇息的。”蘇笑笑嘆了口氣道:“不若我們擇日再起罷。”
凌慕蘇搖了搖頭,只道:“還願是要有誠心的,本說今日,卻又無故換做明日,神仙可是會怪罪的。”
蘇笑笑道:“慕蘇這般心誠,怪不得會有上仙救了慕蘇呢!”
蘇笑笑與凌慕蘇兩人的對話很快便淹沒在飛揚的馬蹄聲中去了,不時惜緣寺也就到了。往日裡蘇笑笑前來上香祈福便沒有什麼隨行,那時為救凌慕蘇,只怕廟中神仙會覺得陣勢太大,顯得心意不誠,也就不帶什麼侍從,只留些近身高手在暗中保護罷了,遂眼下前來還願,也是如此,只有高手近身之處暗中保護,明面上就是一美豔夫人帶著小女前來上香罷了。
待下了馬車,蘇笑笑便花了些銀兩買了進寺要用的香火,又扯過來了凌慕蘇的手,在她耳邊輕道:“慕蘇,進去後上香的人定是良多,你切莫離了母后的身旁,免得有什麼意外。”
凌慕蘇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卻心不在焉的向四周望去。那心中隱隱作動的念想促使著叫她來到這惜緣寺,到底是何事呢?
蘇笑笑的手扯了扯凌慕蘇,凌慕蘇也只得收回心神,繼續向寺內走去。
殊不知她腳步放挪了幾步,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與她擦肩而過,他的眼眸明朗而深邃,眉心一點硃砂。
且說凌慕蘇進了寺中,望著那高大富態的佛像,心中只覺這不是救了自己的上仙,在她夢境中救了她的上仙,乃是雪白衣袂飄飄,宛若遺世獨立,絕非是這眼前所見的佛像。
只是這些話凌慕蘇只敢在心中嘟囔,依舊是跟著蘇笑笑跪拜了下去。
一拜,蘇笑笑道:“今日我蘇笑笑帶愛女凌慕蘇前來還願,多謝我佛慈悲,救我愛女性命,蘇笑笑當日日為我佛焚香,誦經禱告。”
之後,又是兩拜,最終共三拜。之後蘇笑笑起身,將手中燃起的香火插入神像面前的香爐之中,又拉起凌慕蘇的手,向一旁有著紅色輕紗遮掩的地方走去。
起初凌慕蘇不知那紅色輕紗簾後是作甚的,卻不曾想入內了竟是發現,其中放置的有紅色軟墊數幾,而其中每一個紅色軟墊之上,都放有一串檀木所致的珠串。
蘇笑笑上前走了幾步,從紅色軟墊上取下檀木珠串,拿在手中,之後跪了上去。蘇笑笑又側目看向了凌慕蘇,道:“慕蘇,想母后這般,拿起檀木珠串,為我佛唸經祈福。”
蘇笑笑雖是不懂,卻依舊是點了點頭,拿起了自己身前紅色軟墊上的檀木珠串,學著蘇笑笑的樣子跪了下去。
蘇笑笑已然閉眸開始唸經了,她手中的檀木珠串,被一顆一顆的撥了過去。時間過得很快,蘇笑笑轉眼已將手中的珠串撥過了好幾個來回,然卻是沒有半分要停下來的意思。且說凌慕蘇開始確實是按照蘇笑笑的模樣比葫蘆畫瓢的轉了幾圈手中的檀木珠串,可慢慢的,便沒甚心思再坐在這裡了。
凌慕蘇心念一動,便輕微起身,放下手中珠串,從紅色紗簾之中鑽了出去。今日總是覺得有何人何事在等著自己,使她心神不寧,她定是要在這惜緣寺中看個究竟的。
可凌慕蘇剛出了那方才上香祈福的內寺不過幾步路,便被暗中保護她與蘇笑笑的貼身侍衛攔住了,那侍衛只道:“這裡人多且雜,莫要亂走,公主還是回去罷。”
凌慕蘇哪裡願意?她輕輕搖搖頭,只道:“母后在唸經文,本公主聽不懂,跪著也是不舒服。你知道的,本公主大病初癒,若是在此處出了何事,爾等擔得起嗎?”她的話說的稀鬆平常,語氣中的清冷卻是生生加上了幾分公主的威嚴。
“這……”那侍衛為難了。
凌慕蘇是時只道:“本公主也不予你為難,就在這惜緣寺中轉轉,你大可以近身暗中護衛,你說行是不行?”
那侍衛這才算是鬆了口氣,不再那般為難,點點頭後隱去身形。
凌慕蘇也是鬆了口氣,總算是騙過了那侍衛,若是方才那侍衛前去找了蘇笑笑詢問,那她凌慕蘇,也只能回去繼續誦經了。想著想著,便見前方有一個身高與她一般的少年,他一頭墨髮披在肩頭,一身白衣,正背對著她獨自玩耍,好似是對一旁的石中燈頗有興趣。
難道他亦是在此等待長輩祈福的少年?凌慕蘇心中想著,只覺得想要尋找誰的不安想法,一下子沒有了。遂凌慕蘇向前走去,可方才想喚那少年,方才那侍衛便又現了身。
“公主,莫與陌生人攀談,若對方是歹人,又如何是好?”
凌慕蘇的遠山眉忽而蹙起,不悅道:“那少年不過與我一般高低,甚的歹人?還是說宛若本公主一般大小的少年你都制服不了?”
“這……”那侍衛又一次失語。
凌慕蘇也不予那侍衛多纏,直接從他身側繞了過去,拍了拍那少年的肩。
是時那少年回過頭來,他似是對於猛然有人叫住他有些驚到了,唇瓣微張,一雙瑞鳳眼長的大大的,愕然失語。
一時間四目相對,凌慕蘇失了聲。這是怎樣的一個少年啊……凌慕蘇甚至找不到任何語言去形容他,好似是所有的語言都在見到他之時失了意義。那少年一對羽玉眉,乍看之下像極了一根羽毛,可再看卻又光滑清澈似美玉,一雙瑞鳳眼眼角微微上翹;劍脊鼻修長比直,厚薄適中的唇瓣藏珠,五官完美的找不出破綻。而他的面板,竟也是皓雪凝脂,眉心又有一點硃砂,平添幾番非比尋常人之氣,整體看起來,竟是凝脂點漆。
“有君子白晳,鬒鬚眉,甚口。”凌慕蘇脫口而出。
待她說完那少年才好似是將將回過了神,他微張的唇瓣輕合,又唇角揚起笑了。“姑娘忽然拍了我的肩膀,當真唬了我一跳。”
那少年的話宛若炎炎夏日裡清涼的風吹向凌慕蘇,叫她心中好不愜意,於此也就來了興致。
“那方才是我的不是。”凌慕蘇道:“你在此處一個人作甚?”
少年指了指後面的廟堂,道:“我孃親來此上香,我一個人太無聊,便溜出來玩會兒,方才你就拍了我的肩膀了。”
凌慕蘇點點頭,道:“與我一樣,我也是覺得上香誦經太過無聊,便出來透透氣。看你方才在玩那石中燈,便猜想你是不是同我一樣,誰知果然如此。”
少年淺笑不語。
凌慕蘇便又道:“不知你娘來此求什麼?”
少年一愣,似是沒有想過凌慕蘇會如此問,想了會兒才道:“大抵是求我十年寒窗後,能考中狀元郎罷。”他說完自己便笑了起來,好似說的是天方夜譚一般。
凌慕蘇卻是一愣,後道:“你要考功名啊……那你加油啊,許是你就是那十年後的狀元郎呢。”
“那你到此是來求甚?莫不是也要求個女狀元噹噹?”少年問道。
凌慕蘇搖搖頭,道:“才不是呢。我這番來,是來還願的。”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想要告訴那少年,但卻好似是不受控制般的說出了口:“悄悄告訴你,我前段時間得了天花,差點死掉了,所有的郎中都無可奈何束手無措。”
那少年聽此竟是慌了,目光中慌亂之意盡顯,不知該安放何處的在凌慕蘇身上各處瞧著。
“說出來你許是不信,我要死掉的那個晚上,有一個白衣上仙到我的夢中,用仙澤救了我。那個白衣上仙有一對玄月眉,一雙鳳眼,長的甚為好看,絕不是這惜緣寺中的神仙!可是孃親卻還是帶著我來這處還願……”凌慕蘇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指在面前的空氣中畫著,好似在想著那白衣上仙。
那少年眉宇一沉,連聲音都喑啞幾分:“姑娘是不是中意夢中的白衣上仙?”
“好似……不時罷。”凌慕蘇搖搖頭,“告訴你,從前我總是反覆的夢見有一個白衣男子,給我捉了很多很多的錦鯉,什麼樣子的都有,可是……我卻是看不清楚他的臉,亦聽不真切他跟我說了什麼……”
那少年面上的表情一窒。
“說也奇怪,都好幾年了我都看不真切那人的臉,可夢裡的白衣上仙我一眼就能看清。但是我知道,那人和白衣上仙,不是一個人。”
那少年的眉宇似有一瞬息的舒展,緊握的手指也鬆開來,他道:“你怎的知曉,他們不是同一人?”
凌慕蘇好似是頗為認真的想上了一會,可最終卻是搖搖頭,道:“我不知曉,但是就是如此感覺。”
是時,蘇笑笑已然頌完了經文,她亟不可待的出來,在看見凌慕蘇之時才鬆了口氣,卻還是遠遠地喚上了一聲:“慕蘇!”
凌慕蘇恍然回頭,隨後很急的起了身,又回頭向那少年道:“我孃親出來了,我要走了。”
那少年卻是拉住了她的手,問道:“我們算是朋友嗎?”
凌慕蘇一愣,垂目望了望自己被拉住的手,卻驚覺自己絲毫不反感,便笑著回了句:“當然是。”
“既然是朋友,那我便送你一樣東西,免得下次你不認賬。”那少年笑道,手指不知如何一變換,便有一個掛墜在他指尖。
凌慕蘇接過那掛墜,隨之眸光一閃,這掛墜,是一個甚是小巧卻又極為精美的錦鯉。
轉眼蘇笑笑已然快到了凌慕蘇身側,凌慕蘇亟不可待的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揚唇淺笑,道:“我叫莫問。”
“好,莫問,我等著你,你回去定要刻苦讀書,十年後當上狀元郎,到宮中尋我!”凌慕蘇說得很急,隨之轉身便迎著蘇笑笑跑了過去。
蘇笑笑垂目說了幾句下次不要亂跑之類的話,也便不再多說,扯過凌慕蘇走了。
凌慕蘇走了幾步,卻又悄悄回過頭來,朝莫問揚了揚手中的小錦鯉吊墜,又眨了眨眼睛。
莫問也笑著點了點頭。
……
待凌慕蘇走遠,一道青光閃過,方才的小少年不見蹤跡。再次獻身乃是一處極為嫻靜的院落,身藏七尺的莫問勾了勾唇角,方才拉過凌慕蘇的手頗為甜蜜的握了握。
寒煙……慕蘇……我是莫問,我一直在此等你,十年後的狀元郎,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