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之原以為入夏以後,自己很快就會康復,但沒想到竟纏綿病榻,久不見好。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差到如此地步了。
“大人,你不能再這樣廢寢忘食了。”太醫給他把了脈,語重心長地叮囑,“你現在脈象虛弱,邪熱乘肺,一定要好生調養啊。”
“多謝先生。”他誠懇地對太醫說。可是他沒法聽太醫的話“好生調養”,他的時間太寶貴了。
太醫退下,孟斯羽來了。見了他,這年輕人面露不忍之色,低聲說:“老師先休息吧,學生改日再來拜訪。”
林方之知道自己的樣子很是憔悴。他笑了笑,說:“無妨,一點小病。有什麼事,你說吧。”
孟斯羽講了兩件南方稅賦的事。但林方之知道,這些事情孟斯羽自己能搞定,他今天來,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打斷了青年的敘述,直截了當地問:“振宗,出什麼問題了麼?直說便是,你知道我不喜歡繞彎子。”
孟斯羽欲言又止,想了一想,用盡量委婉的措辭說:“老師,沒什麼大事,就是有那麼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造謠生事。皇上看了他們的胡言亂語,龍顏大怒,下令將那幾人抓進詔獄審問……”
林方之一聽就明白了。能讓不理朝政的白景深“龍顏大怒”的言論,可能是與自己有關。但根據去年頒佈的《言事令》,臣民可以直言不諱地批評國事,不必擔憂因言獲罪;又根據《治獄令》,一個人只有在被懷疑觸犯律法明文時才能被捕,而且必須有正式的捕票,否則即使是皇上也不得繞開刑部隨意抓人。
這些新法令,都是林方之辛辛苦苦爭取到各方共識,然後親手擬定的。又經白景深手諭批准,蓋了玉璽,昭告天下。而現在,有人故意觸怒白景深,要讓皇上為他林方之而帶頭破壞新法,如果白景深真抓了那幾個人,新政在世人眼中就威信盡失,淪為一場笑話了。
“那些人沒事吧?”他問。
孟斯羽立即答道:“沒事,衛公封駁了皇上的命令,壓根沒傳到刑部去。但老師,這事很蹊蹺啊,那些奏摺本來被政事堂壓下了,但不知怎麼忽然在朝中傳開,又不知怎麼在昨日夜裡傳到了皇上耳中。皇上一聽就衝到政事堂來,硬要看那幾本摺子。看了以後,直罵我們隱瞞要事,有欺君之罪。那時衛公早就睡了,值更的大人們都不敢諫。學生請馬公公去請示太后,又趕緊請來衛公,才把皇上勸回了宮裡。”
林方之鬆了一口氣,隨即更覺敵人的狡猾。白景深在蒼州時就怕衛衍,衛衍倒是能管得住他。但如果衛衍沒有及時趕到,白景深像做王爺時那樣一味任性胡鬧起來,直接派宮中禁軍去抓人,那就不好收場了。
“振宗,你做得很好。”他對孟斯羽說。
孟斯羽謙遜地一笑,隨即難掩憤懣:“老師,但是難道就不查這事了?這都是有人做局,真是陰險的招數,居然想要陷皇上於不義。”
林方之沒說什麼。他當然知道這是姜政操縱的,偏巧姜政又不在京城,到南方巡視去了,這是早就布好了局,假裝置身之外,不讓人抓住把柄。
他只是問:“上書的幾人都是誰?”
“樂州大隗府通判吳明友、曼州生員汪言、鴻都學宮博士胡成學。”
果然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林方之說:“把他們罵我的話抄在明日的邸報上,讓大家奇文共賞。還要請皇上擬個批覆——你代為潤色,然後也一併抄上。”
孟斯羽點點頭,又擔憂起來:“老師,皇上還在氣頭上,只怕不會同意……”
“我這就去覲見他。”
“啊?你還病著呢!”
“不要緊的。”
孟斯羽擔憂地看著他,終究還是不好阻攔。林方之讓他先走,自己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藥味,站在了銅鏡之前。
他看著自己的臉,恍惚間回憶起父親的模樣。只是,印象裡父親永遠是樂呵呵的,少有這麼嚴肅的神情。
“方之!”妻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又要出去?”
“一會就回來。”
“你別折騰自己了。”劉芸照幾乎要哭了,“外面還下著雨,你不要……”
他溫柔地攬住妻子的肩膀:“沒事,這麼多人伺候著,難道還會淋著我麼?”
劉芸照看了看桌上堆積如山的文牘,嘆了口氣,抓住了他的手:“方之,方之,咱們不做官了吧,回老家去侍奉母親,好不好?我寧肯跟你布衣蔬食,只求你不要這麼累……”
“說什麼傻話呢,只是出門一趟,怎麼把你嚇成這樣?”林方之笑著,輕輕將她推開,“好好等我,我晚上回來吃飯。”
他不再理會妻子的哀求,穿上朝服,走了出去。
他們夫妻依然住在當年劉太監給他們的別院裡。這裡也被陳彥周的賊人放火燒過,竹子全死了,好在牆壁沒倒。他讓僕人稍為修繕,刷了牆,種了新的竹子,就這樣住了下來。
坐在馬車上,他陷入了沉思。
對於姜政,衛衍不敢掉以輕心,一來京城,就蠶食他的勢力,把他手下的人逐步調離重要的位置。可姜政竟是個打太極的高手,不急不怒,很能忍耐。他對皇上畢恭畢敬,絲毫不居功自傲。在衛衍和林方之面前一向也非常謙讓。皇上賞賜的財物,他退還大半,說自己唯有一女,宗族凋零,用不著這麼多東西,不如拿來救財政之急。
這些舉動,都打消了許多人對他的疑慮,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一個謙恭有禮、公忠體國的形象。甚至有很多人同情他,認為衛衍對他太過排擠。
但現在,他猛然從暗中出手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報復,但顯然還有後著。
林方之當然不打算就這麼算了,他只是不能跟孟斯羽這個小年輕多說。他準備見了皇上,就去跟衛衍商量,讓他也找幾個人來彈劾樂州崔述卓。崔述卓是樂州巡撫,在陳賊之亂中曾割據一方,但徐兆麟主張留下他,這也是經過姜政首肯的。現在崔述卓已完全依附於姜政,視他為恩公。這人的劣跡一抓一大把,林方之手上有的是證據。彈劾他一下,順帶提起姜政對他的庇護,就有敲山震虎之效。
如今畢竟是他和衛衍勢強,姜政勢弱。料他吃虧以後,更能認清這點。他這次借到南方考察民情之名,實際是要去找他外甥徐元瑞。但林方之預計他會無功而返——阿夏說徐元瑞值得放心,以她的眼光,應該不會看錯吧。
他來到宮中,白景深很快接見了他。少年打量他一眼,怒氣衝衝地說:“稚川,你來幹什麼?讓你好好養病,怎麼不聽話!”
林方之免冠而謝,跪在了冰涼的地上。
“你——”白景深又一把將他拉起來,“你怎麼總是這樣!”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殿中。林方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眼中的惱怒散去,又恢復了軟弱和天真。
“臣是真的有罪了。”林方之輕聲說,“聽說陛下險些為臣違背了律法。”
“早知道就不簽署這些律法!”白景深很委屈,“衛衍竟敢當眾拒絕我的命令,我身為皇帝,居然連抓三個小人物都不成——我又不是要把他們怎麼樣,我只是想讓他們給你道個歉,這有錯嗎?”
果然是有關他的事。看到白景深這麼在意,林方之心中一陣感動。但他的語氣依然冷靜無波:“敢問他們都說臣什麼了?”
“說你驕奢放縱——稚川,我知道你跟姜政一樣,家裡什麼都沒有。這次回京城,依然住在以前的小院子裡,身邊連個姬妾也無,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驕奢之人?說你無人臣禮,你看,你病成這樣,還規規矩矩地行大禮,他們有沒有一點良心?!他們還、還說你夜宿皇城,圖謀不軌——我倒要問問他們從哪打聽來這些小道訊息,死八婆,竟敢窺探朕的私事!”
他激動之下竟講起了俗語,讓林方之險些笑了。白景深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真是氣死我了。”
“陛下要是生氣,就把剛才說的這些話回給他們,如何?”林方之說,“看他們還有什麼好說?”
“啊?”白景深很疑惑,“萬一他們不依不饒,又編造什麼怪話……”
“不會的。”林方之篤定地說。等彈劾崔述卓的風頭一起,姜政的黨羽只能忙著救火,哪還有餘力再來生事?何況他自認生平謹慎,恪守禮法,私德上沒有任何可指摘之處,他們也很難無中生有。
白景深情緒平和了些,又問:“你就一點不生氣?”
“他們給了皇上一個展示明智與寬宏的機會,讓皇上得以向世人展示推行新政的決心,臣應當高興才是。”
白景深皺眉:“新政新政,你就知道這個。結果你忙活半天,現在我這個皇帝還得怕著宰相。想為你出口氣,都有那麼多人阻攔。我總感覺,這事情不對勁啊……”
“沒有什麼不對勁。”林方之終於笑了,“陛下,臣明白你的心情。你手中有一把刀,看起來威風,卻只是一把鈍刀,根本砍不死人,這換了誰都會不開心的,對吧?”
白景深連連點頭。
“可是陛下有沒有想過,你不能拿這把鈍刀重創別人,別人拿了這把鈍刀,也不能用來重創你。”
少年愣住了,眼睛轉動著,顯然在費力地思考。
“陛下,本朝權力之爭,無不血流成河。王侯將相,動輒夷滅宗族。遠的不說,就說近代。先是隱太子一家都被桓帝殺戮,然後是桓帝二子爭立,皇長孫洵雖就藩遠地,還是不明不白地英年早逝……”
他想起白景洵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忽然產生了一種物是人非之感,聲音沉痛起來。
“接下來,璇水哀王借陳賊之兵入京奪權,桓帝子孫,遂無噍類。桓帝貴為天子,一世英明,竟然也難以保其身家!當其利劍在手,被天下畏懼。但這把寶刀如此鋒利,又難免被他人垂涎。有那麼多人惦記著,做天子的,又怎能保證自己永遠拿得住這把刀?改朝換代,刀終將落入他人之手,不是遺禍子孫?”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感到後頸又滲出了冷汗,呼吸又有些困難。他只得稍稍停頓一會,又說:“陛下,如今你不能繞過宰相的政事堂釋出命令,而宰相若要更改法令,又須與六部、十二州重臣商議方可。法令由朝廷到州縣,又要經歷州縣學校的議論,受當地黨社的牽制,如有不妥,將很難施行。這把刀,已經鈍了許多,但還不夠。臣的願望是,做官的人不能再隨意宰割百姓,而他們自己一旦失勢,最壞也不過是罷官還鄉,窮困潦倒,而不至於身死族滅。君臣之間也是一樣。這些律法今天讓陛下不痛快,但反過來也能保護陛下。這樣就算臣不在了,陛下也能一生平安……”
“你胡說什麼!”白景深害怕地大叫,“什麼、什麼不在了?”
“只是假設。”林方之微笑。
“沒有這種假設!”白景深說著,眼中泛起了淚光,“不許說,不許自己咒自己!”
林方之明白,自己上次突發肺熱之疾,一定嚇壞了白景深。他很想抱一抱這個可憐的蒼州少年,像兄長那樣安慰他,告訴他這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告訴他,人的一生終究是孤獨的,沒有誰能夠陪伴到底。但是,他不能。
“臣遵命。”他只能這樣說。
他退下了,把白景深一個人扔在了空闊而莊嚴的宮殿中。一離開皇城,又馬不停蹄地趕向衛衍家,和他密議了彈劾崔述卓的事。
回到家中,已是戌時。劉芸照果然在等他吃飯,他耐心地陪她閒話,讚賞她親手做的蒸魚,終於讓她眉頭稍展。但飯後回到書房,他終於還是撐不住了,感到自己的體溫又漸漸高了起來。
這一次,他病得更加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