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裡的會議,又吵成了一團。林方之聽著孟斯羽和人唇槍舌劍,只覺得頭腦一陣陣發昏。

“……用一條律法換東南安寧,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諸公還有什麼疑慮?”年輕人的聲音很是有力。

“這不僅是一條律法啊。”一位吏科給事中說,“林順卿狼子野心,是想要以結社干預朝政,奪取朝廷科道諫諍之權。她組織嚴密,章程細緻,若壯大起來,甚至有可能封駁詔旨啊。下官只怕十年以後,朝廷號令將不能在淳州施行!”

“十年以前,朝廷號令就能在淳州施行了麼?”孟斯羽針鋒相對,“那時候淳州人是如何反抗朝廷的?聚眾上街,毆打稅使,乃至於投奔海賊,林順卿就是這樣才能起家!現在他們願意用會議的論戰來取代真刀實槍,難道不是好得多?”

雙方爭執不下。林方之感到越來越難受,他撐著桌子站起來,走出悶熱的屋子,靠在牆上,艱難地喘息。

明明是暮春季節,他卻覺得很冷。那種四肢無力的感覺告訴他,他又發高燒了。

“稚川。”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怎麼了?”

他頓時一驚,回過神來:“皇上?你、你怎麼來了?”

白景深穿一身雪青色的寬袍,頭上戴一根紫玉簪子,像個戲臺上的仙童。他一愣,問:“我來這裡是不是不太好?”

“不是——臣死罪,臣不是這個意思……”

白景深眨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這眼神一向讓林方之容易忘記君臣之分。

他的語氣不由得溫柔起來:“臣只是說,皇上以前從未來過政事堂。”

“唉,下午太無聊了,沒地方好去,就想著來看看你們都在幹什麼。”白景深皺起眉頭,“稚川,你騙我。京城還不如桑陵,桑陵雖比不上靖山,但也還山清水秀。京城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又是楊柳飛絮,又是浮塵,嗆得姐姐們嗓子都啞了,連戲也唱不好。”

林方之笑了笑。他也受不了北方春日的浮塵和飛絮,已經咳了好幾天。今天忽然不咳了,但好像病情反而加重,總感覺喘不過氣。

白景深看著他的臉,神色漸漸變了。他左右看看,像做賊一般,迅速將手心覆上了林方之的額頭,又猛地縮了回來。

“你、你發高燒了啊!”他驚叫道。

“噓,皇上,小聲。”林方之急忙說。

旁邊屋子裡爆發出一陣更加激烈的爭吵聲,伴隨著茶杯落地的聲音。白景深突然大怒:“他們在幹什麼?是不是他們把你氣的?”

“不是……”

他一句話沒說完,白景深已大步向屋門走去。林方之從未見他如此生氣的樣子,也立即意識到從不以皇帝自居的白景深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準備行使一次皇帝的威風。

他猛然跪在了地上,眼前又是一陣暈眩。白景深詫異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皇上要去論政,這自然是天下之福。”他輕聲說,“但請不要為了臣,而忘記了主持公正。”

白景深愣住了,一把將他扶起:“你別跪啊!我、我不去了就是……”

林方之感受著他手腕傳來的力量,忽然發現,這一年多來,白景深長大了許多,已經是個健壯的少年了。

他實在沒了氣力,說不出話來。只感到門口的侍衛和宦官們過來攙扶起自己,然後就如喝醉了酒,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了。

腦海裡好像只漂浮著一個聲音,一個冷漠的、疏離的女聲:“你喜歡你自己麼?”

阿夏問得好。他已經討厭自己很多年了,討厭到隱隱希望疾病毀掉這具身體,把它燒成灰燼。

等他清醒過來,只覺額頭上覆著冰涼的絹布,很是舒服。他微微側過臉,發現白景深趴在床邊,正擔憂地凝視著自己。

那眼神,又讓他想起桐葉裡的小阿夏。小時候,他常生病,而阿夏總是活蹦亂跳的。每次他病了,阿夏就這樣趴在床邊,陪他說話。

“哥,楊先生給我糖了,我留著給你吃。”還記得她伸出髒髒的小手,手心裡是一顆已經被捏得融化的方糖。

“哥,給我講講這道題吧。何先生講了三遍,我都沒聽懂。”還記得她把塗得亂七八糟的功課推到他面前,顯得可憐巴巴。

很多時候,來陪他的除了阿夏,還有錢蕭,還有其他的小夥伴,包括做風箏的鄭阿貓……甚至陳阿補,也會大駕光臨,到他家裡蹭母親做的糕點吃,還當著他的面和阿夏親密,氣得他想爬起來打架。那時候哪怕生病,他也沒有孤獨過,身邊總是熱熱鬧鬧。

胸口不禁泛起一陣酸楚。他竭力不去想那些往事,不去想那些漸行漸遠的故人。

“稚川,你還好吧?”白景深緊張地問。

“還好。”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是在哪裡。他在宮中,在皇上的住處。他立刻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皇上,這使不得……”

“有什麼使不得的。”白景深蹙起眉頭,“不要動,太醫說你是肺熱之疾。好險啊,這是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淡然一笑:“皇上,沒那麼嚴重。”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白景深拉起他的手腕,讓他的手臂和自己的手臂並放在一起,“你的手還沒我粗啦,這怎麼行?”

林方之哭笑不得:“皇上,求你不要再讓臣失禮了。”

白景深輕輕放下他的手,用薄被蓋好,嘆了口氣。“稚川,我不懂。”

“什麼?”

“為什麼總要和那些人吵?”少年說,“他們不聽你的,我幫你下道聖旨,讓他們統統滾蛋,不就好了麼?”

“這怎麼行。”林方之耐心地與他解釋,“這樣是不能服眾的。百官貌恭而心不服,皇上覺得會怎樣?”

“啊……”白景深沉吟片刻,“那我就慢慢來,找出那些不聽話的人的罪證,把他們貶官到不重要的地方去,再提拔幾個聽話的人接替他們。久而久之,朝中不就都是聽話的人了嗎?”

林方之笑道:“這下差不多找對路子了。”

白景深得了他的認可,不由得大喜。高興過後,忽而又沮喪起來。“可是稚川,既然這樣就可以,你幹嘛還要費那麼大力氣跟他們吵架?”

“那不叫吵架,叫朝議。”

“好吧,朝議。”白景深不以為然,“跟他們廢話,不是會很累嗎?”

“不,陛下,我喜歡聽他們說話,那不是廢話。”林方之看著少年那單純的眼睛,“陛下擅長度曲,應該知道,最高明的曲子,能讓各種絲竹相和,奏出和而不同的聲音。”

白景深想了想,微微點頭。

“唱戲也是一樣吧。不能只靠一個角色從頭唱到尾的,對不對?需要扮壞人的、插科打諢的,這戲才能好看……”

他說著,又咳了起來。白景深急忙說:“我懂了,我懂了。你別說了,趕緊歇著吧。”

林方之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又掙扎著想要爬起。“不,皇上,這實在是於禮不合……”

“你敢抗命?”白景深按住他的手——林方之數得很清楚,這是他們今天第四次肢體接觸了。

他放棄了掙扎,無奈地笑了。

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他如此逾矩,竟敢睡皇上的床,讓皇上伺候著他,只怕立即會把他想象成挾持少主、無人臣之禮的奸賊。白景深對他的信賴太過度了,太缺乏距離感了,有時候反倒會帶來麻煩。

可他竟無法抗拒這樣的關心。他貪戀著這裡的溫暖,貪戀著少年對自己單純的信賴,本能地不想離去。

林方之,你實在是太軟弱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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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從窗外飄了進來,飄到燭火旁,“呲”地一下被燒成了灰燼。

葉默成放下筆,起身關窗。天氣漸熱,到處都是柳絮、花粉,蚊蟲也漸漸滋生,讓人不得安寧。喧鬧的、混亂的、生機勃勃的初夏又開始了,宗主就出生在這樣的季節。

她偶爾還會去宗主家裡走走。但那是她和龍野的家,她不過是一個來訪的朋友罷了。現在他們又養了安安,一家人其樂融融。她更覺得他們不需要客人,去得愈發少了。

關上了窗,外面的蟲鳴被隔絕開來。她剛要繼續稽核桑陵銀莊的一筆賬,忽然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她問道。家裡的僕人婢女們往往會在門口喚她,不會這樣敲門。

沒人回答。她心想定是哪個新來的小丫頭還不懂規矩,就說:“進來吧。”

門沒有動。

她不耐煩了,放下賬目,起身走到門邊,拉開了門。

“叫你直接進……”

她的嘴忽然被人捂住。緊接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籠罩了她。她一下子蒙了,只感到簷下的燈籠在眼前晃了一晃,自己就被人粗暴地推進了屋裡。

那人閘住了門。她剛要驚呼,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是我。”

她被放開了。燭光之下,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傷的小乞丐,臉上有幾道傷痕,身上胡亂裹了些爛布,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之下,褐色的眼睛如火炭般熾熱。

“……妖妖?”她驚叫。

“小聲!”妖妖驚懼地向後一看,“千萬不要讓人知道我在這裡!”

“你、你怎麼弄成這樣?”

葉默成知道妖妖從翠湖之戰中逃走了。她原以為她會帶著刀槍去海上闖蕩,沒想到她竟敢跑到桑陵,而且顯然正被人追殺。

“林順卿要殺我。”妖妖冷笑。

“什、什麼?”葉默成震驚不已,“為什麼?”

“因為我殺了她的陳錫仁。”

葉默成只懷疑自己聽錯了。接著她聽到妖妖平靜地講述了那個駭人的故事,講她一回到赤蛇灣,就遇上了柴興的大軍。她被柴興打得大敗,九死一生,驚險地逃離赤蛇灣。在海上顛簸了三個月,終於來到桑陵。

“柴興佔了赤蛇灣,下了追殺我的命令,我不敢再待在渙海和冥海。”妖妖說,“只能來桑陵了。林順卿一定想不到,我敢跑到她眼皮子底下藏著。”

葉默成呆呆地看著她。

“怎麼了?”妖妖直率地看著她,“你不願收留我?不會吧?”

“……你、你怎敢殺陳公子!”葉默成感到自己聲音都變了。

“怎麼殺不得?”妖妖咬牙,“他既敢做那些事,我就敢殺他!”

“不,你怎敢殺宗主的人?你知不知道她要保護的人,沒人敢動?普通朋友尚且如此,何況是陳公子?”葉默成嘆了口氣,又說,“打你的是柴興對吧?你知不知道,柴興在她手下,不過是個三流人物!馮老四你聽說過沒?如果是他來打你,你會怎樣?”

“我大概逃不掉了。”妖妖說。

“如果是阿蠻呢?”

“會被她砍成兩半。”

“如果是蘭島的阿亮?”

妖妖只能搖頭。

“如果是樊慶,是韓望南?”

妖妖徹底無言以對。

“她隨便從手下挑一個人,都能弄死你。在海上、江上,連衛衍都打不過她,你怎敢和她作對?”

妖妖沉默良久,終於答道:“是,她在海上稱霸多年,手下能人輩出。但給我十年,我未必不如她。”

“妹妹,別說什麼十年了,她現在就要你的命啊。”葉默成心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傷痕累累的小臉。“朝廷也在通緝陳錫仁的手下,你真是……”

“那就不給你添麻煩了,葉小姐。”妖妖轉身就走。

“不!”葉默成抓住了她的亂髮,“回來!”

妖妖回過頭來,帶著淺淺的壞笑。葉默成明白她吃透了自己,卻只能認栽。

“你就待在這屋裡,哪裡也別去。有人來了,你別作聲。”

“嗯。”受傷的小野獸顯得無比馴服。

“我去打點水,給你洗洗。”

她讓丫鬟們燒了兩桶熱水,自己端進屋裡。妖妖還裹著她的那幾條破布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像是怕弄髒了她的傢俱。葉默成見了,心裡很是難受,主動走過去,想幫她脫掉衣服。

少女緊張地退縮了。

葉默成笑了:“怎麼?還害羞?”

妖妖搖了搖頭,說:“太髒了,你別看。”

“啊?”葉默成心想,你那髒髒的頭髮我都抓過了,這又有什麼關係?

妖妖別過臉,沉默一會,才說:“跟你講過的,我從小就做婊子。”

葉默成一愣,這才理解了她所說的“髒”是什麼意思。她心中又是一疼,柔聲說:“你不提,我早都忘了。”

“賀鞅和他手下的賊人,個個都睡過我。我胸口有一個傷疤,那是……那是賀鞅咬出來的。”

“這都是他們的錯,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葉默成的聲音無比堅決,無比肯定,“就當被狗咬了,把那畜生打殺了,不就行了?”

妖妖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葉默成愛憐地摸摸她的亂髮,又將手伸向了她的衣襟。

這一次,她沒有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