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屁股底下的馬紮,往馬卓這邊挪了挪。

“卓子,你看你這第一個法子,是不是有點太一刀切了?太籠統了嘛!你想啊,你送來的東西,有大有小,有好有賴,都一個價,這對你也不公道不是?我覺得啊,第二個好!”

“就按第二個法子來!分門別類,清清楚楚,這樣咱們誰也不吃虧,這買賣才能幹得長久嘛!”

何老闆一拍大腿,替馬卓選了第二條路。

他算是想明白了,馬卓這小子,就不是個能讓你糊弄的主兒。

他那腦子,比猴兒還精。

與其想著怎麼從他身上佔便宜,不如老老實實地把人情做紮實了。

只要這獨一份的貨源還捏在他手裡,價錢高點就高點吧,羊毛出在羊身上,他總有法子從那些食客身上再找補回來。

“行,既然何老闆是個痛快人,那醜話咱們就說在前頭。”

馬卓重新撿起那根樹枝,接著在地上劃拉。

“普通的野豬肉,市面上撐死五毛,我給你,八毛。”

“狍子肉嫩,不好打,一塊一斤。”

“野雞按個頭,肥的五塊一隻,瘦的三塊。”

“至於更稀罕的,比如熊掌、鹿茸這些,到時候咱們再看貨說話。”

何老闆聽著這一串報價,心尖子都在滴血。

“行!就按你說的辦!”

他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口說無憑,咱們得立個字據。”

“應該的,應該的!”

何老闆這次是有備而來,從隨身帶來的舊布包裡,掏出了準備好的紙和筆,甚至還帶了一個裝著紅印泥的鐵盒。

他趴在院子裡的石磨上,藉著昏暗的天光,一筆一劃地寫下了這份新的供貨契約。

契約裡寫得明明白白,馬卓是迎客來酒樓獨一份兒的山貨供應商,後頭附上了剛才談好的各種野味的收購價格清單。

馬卓拿過來,湊到眼前,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放過。

確認無誤後,他才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他走到屋簷下,把正在玩泥巴的妞妞拉過來,抓過她的手,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再印在了自己的名字旁邊。

何老闆也簽了字,從懷裡掏出自己的私章,哈了口氣,用力蓋了上去。

契約一式兩份,一人揣一份。

把那份還帶著墨香的紙摺好,揣進懷裡,何老闆那顆懸了一下午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裡。

雖然代價比他預想的要大得多,但總歸是把這尊財神給供穩了。

“卓子,這是這個月的貨款,你點點。”

他從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馬卓。

“還有,這裡是三百塊錢,算是老哥我預付的定金。”

“以後你需要錢了,隨時開口,只要老哥我週轉得開,絕沒有二話!”

馬卓接過信封,也沒數,那厚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送何老闆到院門口,看著那輛二八大槓咣噹咣噹地消失在夜色裡,才轉身回屋。

新房的工錢,過冬的吃喝嚼用,給妞妞攢著將來上學的錢,現在,都有了著落。

他走進屋,燈下,張顯菊已經把妞妞哄睡著了,正坐在炕邊,就著燈光縫補著一件舊衣裳。

“娘,以後咱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他把那個沉甸甸的信封,交到張顯菊手裡。

“兒啊,你受累了。”

她沒多問一句話,只是把錢收進了炕頭那個帶鎖的舊木櫃子裡,用一把小銅鎖,咔噠一聲,鎖上了。

有了錢,馬卓心裡踏實了許多。

可老天爺,總愛在人心裡最舒坦、最有盼頭的時候,從背後給你來一記悶棍。

第二天下午,馬卓從山上打了幾隻兔子回來,剛一踏進院子,就覺得氣氛不對。

往日裡這個時辰,正是蓋房的漢子們收工、說笑打鬧的時候,可今天,院子裡卻很寂靜。

他心裡咯噔一下。

他扔下兔子,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裡。

一推開屋門,一股濃得嗆人的草藥味就撲面而來。

張顯菊正坐在炕邊,手裡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用一把木勺,一勺一勺地往妞妞嘴裡喂著什麼。

她的眼眶通紅,頭髮也亂糟糟的。

炕上,妞妞的小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得起了白皮,整個人蔫蔫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無意識地哼哼著。

“娘,這是咋了?”

馬卓的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他衝到炕邊。

“卓子,你回來了。”

張顯菊一看到他,眼淚就掉了下來:“妞妞發燒了,從晌午就開始,渾身燙得能烙餅。”

馬卓伸出手,摸了摸妞妞的額頭。

那股滾燙的熱度,透過面板,直接燙進了他的心裡。

“請大夫了沒?”

“請了,請了,孫老根剛走。”

張顯菊指了指桌上那個用黃紙包著的藥包:“他說是著了涼,受了風,就是普通的風寒,給開了幾副草藥,讓喝下去,捂著被子發發汗就好了。”

馬卓拿起桌上那包草藥,湊到鼻子下聞了聞,都是些清熱解表的尋常草藥。

可他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重。

風寒?尋常的風寒,能把一個孩子,在半天之內燒成這樣?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怕自己的擔憂會給本就六神無主的母親再添堵。

他坐在炕邊,從水缸裡提了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用布巾浸溼了,一遍又一遍地給妞妞擦拭著額頭、脖子和手心腳心。

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灌了下去,可妞妞卻沒有像孫老根說的那樣,發出汗來,退下燒去。

到了晚上,燒得更兇了。

她開始說胡話,嘴裡含含糊糊地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會兒揮著小手,哭著喊爹,一會兒又伸手在半空中胡亂抓撓。

“蝴蝶,好多蝴蝶,別飛走。”

張顯菊看著女兒被燒得神志不清的模樣,心都碎了。

她抱著馬卓的胳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馬卓抱著渾身滾燙的妹妹,一顆心沉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上一世,在戰場上,那些受傷後得了破傷風的弟兄,也是這樣,從一開始的發燒,到後來高燒不退,說胡話,渾身抽搐,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