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生意,可都是託了你的福,你就是我老何的活財神啊!”

馬卓沒接他的話茬,抽著煙,看著遠處的天空,等著他的下文。

這番話只是個開場白,後頭才是正戲。

“所以呢,我就尋思著,咱們倆之前那個口頭上的約定,太隨便了,說實話,有點對不住你這個大功臣。”

何老闆把身子往前湊了湊:“我琢磨著,咱們得重新弄個章程,白紙黑字,正規一點,對你對我,都有個保障。”

他把煙夾在手指上,伸出九個手指頭,在馬卓眼前晃悠。

“我給你提價!以後,不管是什麼肉,只要是你打來的,野豬肉,我給你提到九毛錢一斤!”

“這個價,你就是上縣城裡頭去打聽打聽,誰敢給你這麼高?沒有!”

他見馬卓不為所動,又加了把火。

“這還不算完!只要你點頭答應,以後這山裡的貨,只供給我迎客來一家,獨一份兒!我再額外給你一筆錢,三百塊!算是獨家買斷的定金!你看咋樣?”

“咱們籤個長期的,三年,不,五年!這五年裡,你只管往山裡鑽,打著什麼算什麼,我這邊只管敞開了收,旱澇保收!”

“你就等著在家數錢就行了!”

他說完,瞅著馬卓,在他看來,這個條件已經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掏出來擺在桌面上了,對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九毛錢一斤的野豬肉,這價錢說出去都能嚇趴下一片人。

一個鄉下後生,有了這份營生,蓋完這新房,再娶一房媳婦,下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院子裡,晚風吹過,捲起幾片槐樹葉,在地上打著旋兒。

蓋房漢子們的吃飯聲和說笑聲,都變得有些不真切。

馬卓把抽了半截的煙在自己的鞋底上摁滅,揣回了上衣口袋裡。

他沒有立馬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邊,用木瓢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瓢。

冰涼的井水順著喉嚨滑進胃裡,讓他因為抽菸而有些發熱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這個價格,聽起來確實誘人。

一頭兩百斤的野豬,就能賣到一百八十塊錢,這筆錢,頂得上村裡一個壯勞力,從開春一直幹到秋收,掙下的全部工分。

何老闆這次,是下了血本。

但賬,從來都不是這麼算的。

何老闆是個生意人,不是個善堂的掌櫃。

他今天掏出的每一個子兒,都是為了將來能十倍、百倍地賺回來。

野豬肉是山貨,狍子肉也是山貨,可一斤野豬肉,能跟一斤狍子肉一個價嗎?更別提那些野雞,還有往後,自己若是能打來更稀罕的東西呢?比如熊掌,比如鹿茸,甚至是那些只在傳說裡聽過的東西。

他用九毛錢一斤的價格把野豬肉的價格封死,實際上,是想用一個固定的、看似很高的價格,把自己未來所有可能獵到的、價值更高的東西,全都網羅其中,提前鎖死。

這是一筆把他未來的所有可能性都堵死的買賣。

他這是想用五年的安穩,買斷自己一輩子的天空。

何老闆見馬卓半天不吭聲,只是喝水,心裡有點七上八下。

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卓子啊,你可得想明白了。”

“這可是鐵打的營生,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比你撅著屁股在地裡刨食強太多了。”

“你還年輕,得為以後打算打算。”

馬卓走回槐樹下,把水瓢放好,重新在小馬紮上坐定。

“何老闆,你是個爽快人,我也不跟你繞那些彎彎繞了。”

他隨手撿起一根小樹枝,在腳下的黃土地上劃拉著。

“你酒樓裡,一盤炒白菜,跟一盤紅燒肉,能賣一個價錢不?”

何老闆一愣,還是搖了搖頭:“那哪能啊,差遠了。”

“這就對了。”

馬卓用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圈:“東西不一樣,價錢自然就不一樣。”

“你用一個價錢,買我山裡所有的東西,這不合規矩。”

何老闆臉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

他那點藏在心底的小九九,就這麼被這個半大小子,用一句最樸素不過的話,給點破了。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

“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不復雜。”

馬卓扔掉手裡的樹枝,拍了拍手上的塵土,抬起頭,直視著何老闆:“既然想長期搭夥做買賣,那就得有個長期的、公道的規矩。”

“我這兒有兩個道道,你聽聽,看哪個你覺得中。”

“第一個,省事。”

“既然你懶得把東西分得那麼清楚,那咱就一口價。”

“以後,我送到你那兒的所有貨,不管是什麼,野豬也好,麂子也罷,活的死的,帶皮的去骨的,都一個價。”

馬卓伸出一根手指:“一塊錢一斤。”

“第二個法子,就得費點事。”

“咱們按東西的成色和稀有程度,分開來算價。”

“野豬肉一個價,狍子肉一個價,野雞按個頭大小算。”

“往後,我要是真弄來了熊掌、鹿茸那些大傢伙,咱們再坐下來,一事一議,看貨說話,單聊價錢。”

“上不封頂。”

何老闆臉上的肉抖得更厲害了。

一塊錢一斤?這小子是真敢張這個嘴!

一頭兩百斤的野豬,就得多掏出去二十塊錢。

他那酒樓,賣一盤紅燒肉才掙幾個子兒?

這簡直就是拿刀在他心口上拉口子,疼得實在。

可第二個法子,聽著公道,細琢磨起來更要命。

他最怕的,就是那一事一議,上不封頂八個字。

這等於把定價的刀把子,遞到了馬卓的手裡。

今天他能打來野豬,誰敢保證他明天就不能拖回一頭熊瞎子?

後天指不定就是虎骨虎鞭。

到時候,馬卓說這玩意兒值一千,他何老闆是接,還是不接?

兩個法子,一個是鈍刀子割肉,疼,但是能看見傷口有多深;另一個,是懸在脖子上的一把鍘刀,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落下來,但你知道,它一旦落下來,就是要命的。

何老闆是生意人,生意人最怕的就是事情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寧可選那個疼得實在的,也不想選那個連底都看不見的黑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