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個畫面,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孫老根那點三腳貓的本事,碰上這種要命的急症,就是在耽誤工夫,是在催命。

這一整個晚上,馬卓和張顯菊誰都沒有合過一次眼。

天邊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馬卓看了一眼炕上燒得愈發迷糊的妹妹。

她的小臉已經塌下去一圈,眼窩深陷,嘴唇乾裂得見了血絲,呼吸都變得細若遊絲。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

那動作驚得一旁靠著牆壁、早已精疲力竭打著瞌睡的張顯菊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娘,別哭了。”

“孫老根治不了這病,咱們不能在這兒坐著等死。

趕緊給妞妞多裹幾件衣裳,我去找車,咱們現在就去鎮上的衛生所!”

“去鎮上?可你看這天。”

張顯菊掀開門簾的一角,朝外面看了一眼。

天陰沉得厲害,厚重的烏雲從西邊的山頭滾滾壓來,風裡已經夾雜著一股子潮溼的土腥味。

看這架勢,一場秋雨馬上就要來了。

“這會兒,天還沒亮透,村裡哪有車肯去鎮上啊?”

“沒車,就用我們自己的兩條腿走!”

馬卓轉身從櫃子裡拽出家裡最厚實的一床舊棉被,又找出一件自己的舊棉襖,把妞妞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燒得通紅的小臉。

“娘,你把錢和糧票都帶上,再揣兩個窩頭,萬一要在鎮上過夜呢。”

他的安排有條不紊。

越是這種時候,心越不能亂。

張顯菊看著兒子,心裡那股六神無主的慌亂,也彷彿被壓下去了幾分。

她點點頭,不再多話,手腳麻利地按著馬卓的吩咐去準備。

一切收拾妥當,馬卓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裹成一個粽子似的妹妹抱在懷裡。

那小小的身子,軟塌塌的,輕得像一團棉花,卻又燙得驚人。

隔著厚厚的棉被和衣裳,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灼人的熱度。

“妞妞,哥帶你去看病,不怕啊。”

他低下頭,在妹妹滾燙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懷裡的小人兒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虛弱地動了動,那隻小手,從被子的縫隙裡伸了出來,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攥住了他胸口的衣襟。

那點微弱的力道,紮在了馬卓的心上。

“走!”

他不再有任何猶豫,抱著妹妹,跨出了家門。

張顯菊用一把大鎖鎖好門,揹著個小布包,緊跟在後面。

母子二人,就這樣一頭扎進了風雨欲來的晨光裡。

從毛樹根公社到鎮上,二十多里地,全是坑坑窪窪、被牛車壓出兩道深溝的土路。

平時坐牛車都得顛得骨頭散架,至少一個多鐘頭。

現在要靠兩條腿走,少說也得兩個時辰。

馬卓抱著妞妞,幾乎是在用小跑的速度往前趕。

他的步子又大又穩,懷裡的小小的身軀,被他用手臂牢牢地護著,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緩衝,儘可能地減少顛簸。

張顯菊在後面跟著,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強跟上。

她好幾次都想張口,讓兒子歇歇腳,喘口氣。

可一看到他那緊繃的側臉,和懷裡那個燒得人事不知的女兒,所有的話,就又都生生地嚥了回去。

現在,時間就是命。

走了沒多遠,天空中就飄起了雨絲。

雨點不大,但又冷又密,斜斜地織成一張網,把天地都籠罩在水汽裡。

秋雨冰冷,打在臉上,刀子割一樣。

馬卓把自己的頭和上半身儘量往前探,弓著背,用自己的身體,為懷裡的妹妹遮擋著風雨。

雨水順著他頭髮流下來,滑過臉頰,滴進脖子裡,他渾然不覺。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懷裡那個小小的生命上。

妞妞的情況越來越不好。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小小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偶爾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攥著他衣襟的小手,也漸漸地鬆開了。

馬卓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他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張顯菊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糊了滿臉。

腳下的土路被雨水一泡,變得又滑又黏,她幾次差點滑倒,但一看到前面兒子那堅毅的背影,就又咬著牙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一家人,這是在跟閻王爺賽跑。

不知跑了多久,馬卓的兩條腿已經灌了鉛,每抬起一步,都用盡全身的力氣。

他的肺裡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血腥味。

可他一步都不敢停,他怕自己一停下來,懷裡的妹妹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終於,在雨霧的盡頭,鎮上那排灰磚瓦房,露出了一個影子。

“快到了!娘!快到了!”

他抱著妞妞,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鎮衛生所那扇掉漆的木頭大門。

“大夫!大夫!救命啊!”

他一衝進去,就扯著嗓子大吼。

衛生所裡,值班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大夫,姓李,戴著老花鏡,正在給一個捂著肚子的病人看病。

被馬卓這一嗓子嚇了一跳,李大夫抬起頭,只見一個渾身溼透、滿是泥點的半大小子,抱著一個被被褥裹得死緊的孩子衝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同樣狼狽的女人。

“咋呼啥!大清早的,出啥事了!”

“大夫,求求你,快救救我妹妹!她發高燒,人快不行了!”

馬卓顧不上跟他解釋,小心翼翼地把妞妞放在診察床上,三兩下解開外面溼透的棉被。

當看到棉被裡,妞妞那張發紫的小臉和乾裂出血的嘴唇時,李大夫的臉色也變了。

他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計,對那個捂著肚子的病人說了句“你先等等”,然後快步走了過來。

他先是伸手探了探妞妞的額頭,那股熱度讓他心裡一沉。

隨即,他從白大褂的兜裡掏出聽診器,戴上,將聽頭貼在妞妞小小的胸口上。

聽了沒一會兒,他的眉頭就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又拿出壓舌板,讓馬卓幫忙,費了點勁才撬開妞妞緊閉的牙關,看了看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