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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子拉好了!嘖,勁兒真大。”

“動作快點,別讓這傢伙喊太大聲,把人引過來我們可就不好辦了。”

“錘子呢,準備好了沒?”

“在這兒呢,待會就給砸個頭爛。”

“按住了就說一聲,下刀子的時候快點,錘子也是,給個痛快的,留下血跡不好處理。”

“好了!”

“砸!”

面板黝黑,身材健壯的老屠夫洛扎掄起手中的鐵錘,獰笑著,穩準狠地往被繩子困在屠宰臺上的牛頭上砸去,上了年紀的老牛被砸得痛苦難當,哞哞哀叫,奮力掙扎,但屠夫不為所動。

沒過幾下,這頭老牛就不掙扎了,頭仰著,進的氣少出的氣多。

拉彌亞眼瞅著臺子上的情況,手裡磨著刀,她快步走過去,手法嫻熟地握住刀在牛脖子上捅開了兩個口子,血頓時從創口中噴湧出來,流進了正對著脖子下面的大桶裡。

另外兩個夥計把牛的四肢固定好,一個人去牛脖子上摸了摸,說道:“喲!還是老位置。”

“這丫頭手黑著呢,不管換了什麼,刺得都挺準。”

老洛扎放下鐵錘,擺弄了一下接血的桶,對拉彌亞說道:“你那下手的動作真叫人害怕。”

拉彌亞正在旁邊的水龍頭下衝洗刀上的血跡,聞言無辜地笑了笑。

考慮到自己是在“刺殺”,她每次的下刀動作都像真的在捅人一樣,為了效率更高,還專門跟場裡的老師傅學了一些屠宰技巧。她習慣於用手掌握住刀豎著捅進去,然後往下面拉開一條豁口。

這段時間裡,拉彌亞就在這裡勤勤懇懇地上班,每天工作,休息,吃點美味的食物,學習讀書寫字。雖然難免遇到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她依然感覺自己真的過上了想要的生活,獲得了內心的寧靜。

夥計雖然暗地裡吐槽她以前像是有什麼副業,但又不得不承認她動刀子的樣子實在讓人放心。不管是雞鴨,還是豬牛羊,拉彌亞總能快準狠地把它們幹掉,即便是廠裡的老師傅也誇她確實有這方面天賦。

不過相對的,刺殺技術高超的拉彌亞在割肉上稍弱,她還不太熟悉這個。

“我歇會兒,這都今天第三頭牛了。”

屠夫洛扎搬了個凳子坐下,準備等牛血裝滿了就換一桶。

一組四人,三個人上午要乾的活也差不多了,旁邊沸騰的大鍋還等著給牲畜脫毛。幾人應了一聲,走向被綁在另一邊的豬,拿起水管接上水龍頭,給它簡單地衝洗身子,又上手搓掉泥巴。

豬掙扎著瘋狂嚎叫,但幾位屠夫都沒太在意。他們照例準備好桶,拉彌亞走上去,依舊是精準地一刀割開了咽喉和動脈,面對豬她還要補上一刀:砍斷對方的聲帶,不然豬能嚎好半天。

血照例噴湧出來,也被下面的桶接住。拉彌亞回頭看去,老牛那邊已經換第二桶了。

來屠宰場工作的半個多月裡,拉彌亞感覺自己在這裡如魚得水,對匕首和肌肉的掌控力也變得更強。拉彌亞甚至覺得,如果當時在小巷子裡刺殺大個子的是現在的自己,那就算被替死娃娃擋了一下也沒事,她可以在轉瞬之間就補上第二刀,根本不需要和之前一樣躲在陰影裡拖延時間。

她去找卡蘭問了問,偷了她好幾次的卡蘭說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

果然,如果不按照魔藥的名稱做事,不然魔藥就會“不高興”,然後失控,讓人死亡。反之,只要按照魔藥的名稱做事,魔藥就會高興,自己就會感覺技能變得更強。

“你去殺雞?”

“我去。”

個子矮些的那個夥計從角落的籠子裡拎著一隻土雞的翅膀去了一邊,雞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沒了聲,隨後拉彌亞就看見夥計雙手利索地拔著毛,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羽毛都丟到一邊,等會兒一起掃到麻袋裡。

拉彌亞和另外一人沒什麼活,就開始沖洗地面,準備結束今天上午的工作,會兒休息的休息,送貨的送貨。沒一會兒,夥計拎著那隻雞的翅膀去了鍋邊,準備給雞身上燙一燙。

也就是這時候,洛扎招呼拉彌亞他們過去,老牛的血放得差不多了,可以開始取肉。

拉彌亞對這個活計不太熟練,因為她有些缺乏力氣,就算能夠精準地捅破動物的皮肉和喉嚨,切割那些又厚又老又結實的肌肉仍然是個麻煩事。但在取肉之前還有一道工序,屠夫洛扎站起來,兩人拿來一根棍子,將老牛綁在一起的前足和後足用棍子穿上,抬到燒開的鍋裡燙皮去毛。

在這個功夫裡,拉彌亞把血桶搬到一邊,用水管衝乾淨屠宰臺和附近的架子。

很快,那頭牛就被掛在了附近的架子上,開膛,內臟取出。這一整頭牛都是鎮上一戶人家的,到時候產出的東西也要都送回去,他們這些屠夫可以稍微留下一些邊角料打打牙祭,但多了會被發現。

洛扎朝拉彌亞招了招手,然後用刀指著牛身上的部位,刀尖沿著面板滑動,畫出一條線來:

“看好了!”

“刀得這麼走……”

“這塊肉得這麼切,你上次切對了,但是不好……你瞧,我這麼切,咱們就能分到兩根肉條。”

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少個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磅的,人家不會說什麼。咱們幹這行的難道不要賣力氣?不吃肉怎麼行?”

洛扎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的刀法,臉上的皺紋也擠到一起:“看好,然後我們再這麼切——”

很快,一頭牛被拆分了大半,只剩下前半個身子還掛在架子上,洛扎放下刀,擦了擦頭上的汗,說道:

“好了,你也來試試。”

查姆先生專門喊他來帶拉彌亞,洛扎一開始對這小姑娘不以為然,但看她努力又學得快,下刀的位置和力度都相當優秀,他也開始教自己的東西了。

拉彌亞點點頭走上前來,她拿著刀在肉上大概比劃了兩下,然後按照自己記憶中洛扎演示的痕跡精準地劃開白肉,又順利地在不起眼的地方削下了幾片薄肉。其他的地方也如法炮製,很快就拆了半頭牛。

她甩甩手,就聽洛扎笑道:

“不錯!待會兒放進牛肚湯裡燙燙就能吃……在屠宰場工作就這個好,碎肉吃到飽!”

說完,對方已經拿出了鼻菸壺,湊近鼻子嗅了一下,品味了幾秒後說:

“我明天上午不來,我小孫兒過七歲生日,說什麼都要我陪她出去玩,跟老闆說過了,明兒麻煩你們了。”

幾人都應了聲,沒說什麼。

三個人只能少乾點活,但拉彌亞來之前他們一直都是三人合作,洛扎老頭不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拉彌亞忽然心裡一動。

洛扎的小孫女七歲了,他曾經拿出一張小照片跟他們炫耀,說小孫女的生日剛好比他晚了一個月。也就是說洛扎老頭現在已經67歲了。這個年紀的人本身已經很少見了,現在居然還在工作!洛扎老頭雖然身材高大,但是一上午揮個幾十下錘子都要累得休息幾次,做不了太多活,再加上常年吸菸身體欠佳,顯然已經是幹不了幾年了。

等到他七十歲的時候,他會離開廠子回到家裡嗎?

他家裡好幾口人,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應該不是問題,但萬一遇到行情不好,家裡人收入減少,六十甚至年紀更大的老洛扎還是得出來工作,可是那時候眼花手抖的他又能幹什麼呢。

拉彌亞才十八九歲,她自覺距離六十還早得很,連二十都差一年,可她一想到沒準自己七十八十的時候還要幹活,而且攢不下錢的話就只能一直幹到死,她就覺得未來一片黑暗。

有沒有那種老年人的工廠……不對。

拉彌亞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對,老年人本來就眼花無力,全方位反應變慢,怎麼可能給他們開工廠?他們的工廠效率會非常低,很難有收益,甚至一直賠本,畢竟說白了老人不該工作了。

但是如果不工作就會餓死……

年輕的時候還可以工作,但總有錢花完的一天,總有幹不動的一天,難道人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必然餓死?

只能在能工作的時候儘量攢錢嗎?可是以他的工作來說又能攢多少……

拉彌亞皺著眉頭苦思冥想,她感覺自己似乎進入了一個死衚衕,但是又沒辦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她為五十年後的自己做著種種假設,可都沒法確認自己能夠在那時活得幸福一些。

最後,她就這樣憂心忡忡地脫下了工作服,結束了上午的工作。

現在還不到十點,工作就基本完成了,幾個不太熟的同事已經帶著小推車去送貨了。

就像那天早上看到的,從派洛斯港往白玉市場街運送鮮魚的工人一樣,如果是用不上馬車的少量貨物,他們就用小推車送,這是個苦差事,因為要從這裡推著沉重的貨物走回市區,但也算有點賺頭,因為多少會給點小費。

有時候拉彌亞也會去,但今天她不去,因為她要去上課。

……

佩里尼先生把桌上的眼鏡戴上,透過厚厚的鏡片笑著問道:

“上一次教的那篇故事你現在會讀了嗎?”

“已經會了。”拉彌亞誠實地說,並且從懷裡拿出幾張疊好的草紙,“但是我寫的字還是太難看了……”

非凡強化的反應和記憶能讓她在抄寫幾遍後就記住每一個單詞的讀音和意思,但身體的控制力增強不代表能夠控制十八九年來只握筆過幾個小時的指尖。她買了鉛筆和便宜的草紙,結果越是想要模仿報紙上的字型寫得好看點,手上出現的東西就越扭曲,但拉彌亞也挺高興的,因為她現在能夠偶爾在報紙上看懂一兩個句子了。

佩里尼先生掃了一眼,微微點頭:

“不用逼自己,你已經是一個很努力的學生了。”

“那我們今天來唸第二篇故事,這是我小時候就聽過的傳說,你還跟之前一樣來學。”

用故事書當課本的行為非常明智,哪怕拉彌亞已經十八九歲,也抵抗不了對各地民俗故事的好奇心,就連後面打著算盤的納喀都放慢了速度,屏息凝神地等待著佩里尼先生念故事。

“這個故事在沿海那邊比較流行,叫《善良的安德烈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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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安德烈少校是一個弗薩克軍官,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人。

他年紀輕輕,熱情又善良,跟隨軍隊到達殖民地。本想在這裡一展抱負,建立功勳,卻被弗薩克軍隊對當地的血腥鎮壓震撼。年輕善良的安德烈少校惶恐不安,日日無法安睡,戰友和朋友們告訴他不必把殖民地上的人當人,但安德烈無法跨越自己的良心,每一次出戰都心不在焉,畏畏縮縮,躲在最後面。

長官發現安德烈出征多次卻始終沒有多少功勳,疑惑之下調查,才發現他對當地人起了善心,不僅不願意對他們開槍,還偷偷告訴那些老弱婦孺要往哪裡逃跑。

長官十分生氣,將安德烈少校關了禁閉,撤掉了他的軍銜,要將他在軍隊中的言行舉止和對南大陸人的同情言論整理出來,寄送回家。在殖民浪潮愈演愈烈的一百年前,不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為自己的國家牟利的人都是罪大惡極,善良的安德烈少校一旦回去,之後的人生必然在旁人的恥笑責罵中度過。一位善良的人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於是趁著長官出去鎮壓殖民地起義的時候,勇敢的安德烈少校從禁閉室中跑了出去。

他脫下了軍裝,帶上了槍,騎上了馬,去幫助那些南大陸人抵抗自己的長官和戰友們,但他們勢單力薄,很快還是失敗了。安德烈少校帶著這些失去家園的南大陸人們逃跑,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家鄉,去往遠方的荒野,安德烈少校見證了自己的友人們的瘋狂與殘忍,他捨棄了戰神的信仰,又在迷路時得到了一位同樣善良的因蒂斯修士的幫助,他們在一塊新的土地上重建了家園,修士也留在了那裡,傳播光明的信仰。

就這樣,安德烈少校和被他救出來的人們一起,過上了幸福和平的生活,安享了晚年。

……

“雖然不是在沿海,但我從小就聽過這個故事。”

授課結束後,佩里尼先生帶著懷念的語氣說道:“這個故事讓我相信,良知是人類共同擁有的,殘忍也是人類共同擁有的,並不會因為國籍而獨屬於某一方,安德烈少校是個勇敢的人,最後也得到了想要的結局。”

“真好。”納喀用一種期待的口吻說道,“要是我們也能有一個安德烈少校就好了。”

拉彌亞沒說什麼,這個故事的結局確實很好,讓人鬆了口氣,而故事中出現的“因蒂斯修士”和這本因蒂斯出版的故事集也對上了。她覺得安德烈少校確實是個好人,但與其期待出現一個安德烈少校幫自己,不如跟故事裡一百年前的南大陸人一樣反抗,畢竟他們不反抗的話,也沒辦法前往新的地方重建家園。

“是啊。”她說,“一個很好的故事。”

她覺得這是個故事,但應該也不僅僅是個故事,她相信在過去的歷史上肯定有這樣的人挺身而出過,可那些被拯救的人們和城市並沒有因為幾個好人的存在而得救,那些好人們甚至自身也沒能得救。

“下課了,你們先走吧,記得不要忘記學習。拉彌亞,你把這篇故事抄好之後回去多讀多背,下次學新的。”

他說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重新招呼拉彌亞坐下,然後開啟櫃子,從裡面取出一個盒子。

“你是我見過最勤奮的學生。”佩里尼笑著說,將盒子開啟,露出其中擺放著的一支簡單樸素、款式陳舊卻儲存得很好的鋼筆,“這是我以前的老師,一位蒸汽之神的神父給我的禮物,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拉彌亞一下子手足無措了:“這!這怎麼……”

“沒什麼,我的老師把它給了我,現在我也把它給你,拿著吧。”

佩里尼先生揮揮手,不給拉彌亞繼續拒絕的機會,直接下了逐客令:“我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杜卡,把茶几上的東西拿過來。”

“哦,好!”

納喀立刻小跑著照做,他的腿在這段時間的休養中已經基本好了,現在紗布下已經是新長出的嫩肉。

見狀,拉彌亞只好也站起身來,跟佩里尼先生告別,同時再一次感謝對方的饋贈。

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拿著,一邊覺得這樣可能有點引人注目,一邊又實在不敢把筆隨便拿出來,生怕弄壞了,只好就這麼走出了佩里尼的辦公室。

現在是十一點,她打算去外面逛逛,逛完還可以回去睡一覺,到下午再去準備晚飯前的屠宰和送貨工作。

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擁有自由,擁有選擇的機會,擁有平靜的時光,不必再依靠黑暗和血腥才能活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