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正在抽菸的老屠夫洛扎看到拉彌亞臉色不太好,隨口問道:
“心情不好?你那個弟弟沒好好學習?”
拉彌亞被逗得笑了一下,搖搖頭:“他跟著佩里尼先生學當會計和秘書,很認真,我也沒有心情不好。”
“別騙我了,我養大了三個孩子兩個孫子,小孩子心情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遇到什麼事了?”
“我快二十歲了,不是小孩子。”
拉彌亞象徵性地辯解了一下:“我聽說了一個鎮上礦山的事情,那兒的老闆給礦工吃變質的肉,導致幾百人食物中毒還感染了痢疾,我聽說這種病都是會死人的,可是沒人能幫他們。”
“啊,很不巧,我既不會治病,也沒有改變的本事,只能往他口袋裡塞幾塊錢,剩下的我要留著吃飯。”
老洛扎沉默地抽了兩口煙,眉毛也擰了起來。
“算了吧,有空擔心別人,不如想想自己!”他用力拍拍拉彌亞的肩膀,儘可能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語氣勸解,“誰還不是隨時都有可能餓死?也就是老闆脾氣好點,我聽說別的廠子工人坐下要扣工資,休息要扣工資,幹暈倒了中暑了要扣工資,去盥洗室不請示都要扣工資!……我都一把年紀了,家裡孩子要上學,還得出來幹活,幾年前我得過好幾次病,每一次都不敢去醫院咬著牙硬抗,每次都覺得自己死了,可還是扛過來了……你以為我們活得不累?還管別人做什麼!”
“好了!好了,別發善心了,上班去!我們下午還有那麼多活,打起精神來!”
“你在路上見過腳踏車沒?從北大陸來的新鮮玩意,兩個金屬輪子包上橡膠,人坐在上面用腳蹬……”
拉彌亞被他推著往前走,只好回答:“看到了,很輕巧。”
她看得出來老洛扎是想要她不那麼難過。確實,礦工的苦難跟她有什麼關係呢?既不是她造成,也不是她能改變得了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拋到腦後,該做什麼做什麼。
可親眼見證過罪惡的人無法輕易忽視罪惡。該死的人太多了,而那些不該死的礦工卻總要比這些真正做了惡的人先死。哪怕拉彌亞覺得自己沒什麼良心和道德,也覺得這實在不符合人類本能的期待。
更何況她的生存經驗告訴她,當黑幫開始無緣無故地毆打站街女郎中的一個的時候,其他的人也最好都做好捱打的心理準備。
拳頭會落到所有人的頭上,只是時間早晚。
“對,賣得也不貴,我聽說現在不少店都讓店員用腳踏車送飯送貨了,城裡郵差也是,這東西比馬車輕鬆,就是裝得少。”老洛扎興致勃勃,雖然他年紀大了,但是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度還是很強,“我看市場上有賣成品的,也有可以買回來自己裝的,省個人工費。不過畢竟是進口貨,真要買的話至少要三千比索呢……”
三千比索,是拉彌亞現在的全部家當了。
腳踏車能帶來顯而易見的好處,梅薩先生的屠宰場只有上午和下午固定送貨一次,而且還得用老闆自己的馬,效率非常低下,在這段時間裡梅薩先生自己有事都得步行或者坐車。如果員工們有自己的腳踏車,雖然一次帶不了多少,但是多來往幾次也就送完了,甚至能一邊宰殺一邊送,效率就提高了很多。
“但是隻能在城裡用吧。”拉彌亞說,“我們不是還得去鎮上村裡送貨。”
“城裡送也好啊,上次忽然來了個單子,馬車又不在,我自己推著車走過去的,走得腿都快斷了,人家還說我來晚了,不給我路費……”老洛扎捶著腰,想到那件事情就忍不住哎喲哎喲地嘆氣。
廠裡要是想多一輛腳踏車,那就得老闆查姆親自購置。
先不說員工誰有三千多比索的閒錢去買一輛腳踏車,要是真有人買了也捨不得用來送貨,弄得都是血水汙物。
兩人聊著天著進了工廠,下午的活兒開始了。
……
天黑的時候,老礦工回到了他工作的鎮子。
他走向礦場,走向那個供他們休息的房子。房子裡沒有床,被木板簡單地隔開成幾十個隔間,每個隔間裡都塞著人。空氣中飄散著煤灰,住在這裡的人抱著腿,擠在一起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睡覺,他們早已習慣這不舒服的睡姿和臭氣,畢竟這樣擠著睡一晚只要1比索,但睡床要10比索。
他剛一進去,裡面最近的幾十雙眼睛就一起看了過去,因腹瀉而骨瘦如柴的人們投去希冀的目光。
黑暗中,老礦工低下頭,緩緩地走開。
積壓了一天情緒的礦工們陡然因這個動作崩潰了。
“母神教會!母神啊!”有人大喊,“母神為什麼不願意救我們!”
“救救我們吧,主啊,我們還想活下去……我們不想死啊……”
“就算讓我們工作,也不能是帶著這樣的病啊……”
“其實,那些主教大人都很忙,不願意來也很正常,畢竟你們生病的人太多了……”
“我看你是失心瘋了,還給別人說話,你以為你是教會里的大人不成?你在這兒,還覺得自己不會得病?”
“救救我,偉大的永恆烈陽,偉大的風暴之主,只要我的病能好,我什麼都願意做……”
一時間哭聲喊聲在這個瀰漫著汗味、臭味和煤灰的房子裡炸開,這是第三天了,礦工們的希望被一點一點耗盡,此刻他們已經絕望地意識到自己等不來任何一位醫生,教會也不會像故事裡說的那樣來這個骯髒的臭烘烘的地方拯救他們,而每天餐車上供應的飯食依然是那怪味的稀湯,和開啟之後能讓人嘔吐的臭肉罐頭。
痢疾早已不是絕症,現代醫學已經做出證明:只要補充水分、適當休息、食用易消化的食物,只需要不到半個月就能恢復。他們知道這個答案,這個答案也被告知了無數次,可沒有幾個人真的能辭職休息。
……而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話,要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因腹瀉脫水而死。
食物中毒的人發出痛苦的呻吟和乾嘔聲,在雞鳴之前他們依然要去工作,哪怕是下一刻就會虛脫死在礦坑裡。
事到如今,礦工們只得向自己信仰的神祈禱,祈求奇蹟發生。而在這片黑暗和無助中,因絕望而滋生的極端情緒也像是絕症一樣飛快地蔓延、吞噬眾人的內心。
老礦工回到自己家所在的那個隔間裡,發現裡面居然很寬敞,只有同樣蒼老且一身傷病的妻子在這裡。
“那兩個小子呢?”他聲音沙啞地問。
同樣一身煤灰,被繁重的工作折磨得格外蒼老的婦人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珠轉動一下,說道:
“跑了。跟那群瘋子跑了。”
老礦工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在隔間的角落裡坐下,閉上眼睛。
“兩個人曠工,一天扣30比索。”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但是跑了也好,跑了也好啊,說不定能活……”
煤礦工人宿舍內的哭聲漸漸變弱了,黑暗籠罩了一切。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24-
今天是週二,廠子發薪水的日子。
進來幹活的時候剛好是週一,所以這是上班的第二週,也是拉彌亞第一次拿到薪水。
工廠的會計拉賈·佩里尼在每個週二的午休都不會回去,而工人們也很默契地在這天中午快速地來領完上週的薪水。
和同事一起結束了上午的送貨工作之後,拉彌亞飯都沒吃,直奔工廠二樓。老洛扎剛好領完週薪高高興興地出來,看到拉彌亞跑來,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順手幫她拉開了會計辦公室的門。
告別了老洛扎,當拉彌亞進入樓上的那間小辦公室的時候,工廠會計兼老闆秘書:拉賈·佩里尼正在看報紙,而納喀則在旁邊的木茶几上像模像樣地用“羅塞爾算盤”算著什麼東西。
見到拉彌亞進來,混血偏北大陸長相的拉賈·佩里尼轉過頭來,笑著說道:
“上午好,拉彌亞,現在算薪水的事情已經交給杜卡了,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拉彌亞點頭:“好的。”
拉賈·佩里尼繼續看手上的報紙,過了一會兒又戴起眼鏡,拿起一張紙開始閱讀。她走到納喀所在的茶几對面坐下,見對方已經把算盤用的熟練,她小聲問道:“在幹什麼?”
納喀也小聲回答:“今天是發薪日,在幫忙算大家的工資,還有安排接下來的工作。”
“我這周多少?”
納喀用跟她差不多興奮的語氣說道:“263個比索!”
這麼多!
拉彌亞激動不已,她初來乍到,幹活不如其他人熟練,還因為送貨摸不準地址等原因被扣過幾次工資,拉彌亞睡前會大概算一下今天殺了多少牲畜,但往往還沒算明白就累得睡著了。查姆先生的廠子裡一個屠宰工人的一週的底薪基本就這麼多,都是賣體力的活兒,拉彌亞幹了一週下來確實感覺有點累,但還在能力範圍之內。
最重要的是,穩定的工作帶來了規律的作息,查姆先生給的錢也讓她和納喀都能夠早睡早起,大口吃飯。納喀貌似長高了一些,而拉彌亞的手臂上也多了些肌肉,人也變得健壯不少,終於不像以前那麼單薄虛弱了。
納喀從茶几的抽屜裡拿出一個準備好的信封,拉彌亞緊張又興奮地伸手接過,開啟一看,裡面放著幾張面值不同的平整紙幣,還有幾個搖晃起來叮噹作響的銅板。
她的手有些發抖。
雖然這筆錢很少,只夠吃飯和付掉房租,但這是她的第一筆工資!
她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努力、透過正常的手段換來了薪水!
拿著這263比索,拉彌亞彷彿看到了一個象徵,她終於逃脫了過去的陰影,獲得了新的人生的象徵。
一瞬間她居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可她實在不想在公共場合掉眼淚,於是趕緊想了一些難過的事情把這種酸澀的心情壓了下去。
“你待會兒回去嗎?”
“不,我還有活兒沒做完。”
這時,佩里尼先生好像也處理完了工作。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蒸汽之神信徒,是老闆查姆的同鄉。性格溫和,稍微有些古板,據說以前在報社工作過,但因為小鎮經濟差而離開。他很重視工作和教育,也堅持讓跟著自己學習算賬的納喀使用蒸汽教會的知名道具“羅塞爾算盤”進行計算。查姆先生讓他帶納喀,他就認真教學,把納喀當成自己未來的接班人和同事,甚至偶爾還教他一些簡單的機械知識。雖然還不懂機械運作的原理,但納喀現在已經可以拆裝一些簡單的裝置了。
作為學徒,納喀沒有薪水,但是包吃。
畢竟是體力活,工廠包一頓午飯——其實也就是用客人不需要的邊角料和骨頭、便宜的蔬菜放在一起燉的大鍋湯,配上廉價大份的玉米麵餅。麵餅有些喇嗓子,配上有肉有菜的濃湯正好,拉彌亞每頓都吃得飽飽的。
兩人現在在靠近城郊的地方租了一個一居室,裡面有一個沙發,拉彌亞又撿來木板搭了張床。
想到納喀正在跟著對方學習,拉彌亞忽然靈機一動,問道:
“佩里尼先生,我也想學習讀寫,請問我可以付費在你這裡上課嗎?”
拉賈·佩里尼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隨後讚許地點頭:“蒸汽之神傳播工業和知識的光輝,我很高興你們倆都熱愛學習,你有什麼學習基礎嗎?”
“……我完全不識字。”拉彌亞略感羞愧,“也不會寫字。”
“唔,我會一些因蒂斯語,但也不多,還是小鎮的教士教我的。”佩里尼想了想,“既然這樣,你可以跟著我學都坦語,我的工作做完了,你現在就可以來上一節課試試。”
“這——這太不好意思了!”
拉彌亞又驚又喜,說話難得有些結巴:“我,我要給您多少錢合適?”
佩里尼算了算自己的工作時間,報了一個比較便宜的價格:“你需要的只是簡單讀寫,又是成年人,比教孩子輕鬆,我可以給你安排一週學習兩次,一次四十比索。但我有一個要求,你必須跟上我的教學進度,這樣我們的課程才能最好最快地完成,如果你怠慢、懶惰,對待技術和知識不認真,我也會停止授課。”
拉彌亞當即就從信封裡抽出兩張紙幣遞了過去,沒有一絲猶豫。
“沒問題。”她完全不覺得自己會跟不上學習進度或者偷懶,畢竟讀書學習是她從小的夢想。哪怕是在最艱難的時候,她也試過讓杜娜教她幾個簡單的單詞,那些用石頭在地面上劃出的白色痕跡她至今還記得。
在任何時代,知識都能夠直接變成金錢。
佩里尼收下了這兩張紙幣。
“來吧,坐下。”他很滿意拉彌亞的態度,“你是對的,一直賣苦力不行,人只有學會了知識、看得懂文字才可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拿我的鋼筆,先學習握筆吧。”
拉彌亞頗為緊張,畢竟這支鋼筆嶄新又漂亮,她生怕自己弄壞了老師的東西。
好在佩里尼老師非常耐心,在他的幫助下,拉彌亞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握住了這支鋼筆,拿刀殺人都沒有抖過的手居然在發抖,她發自內心地覺得拿筆比拿刀困難多了。
“認得字母嗎?”
“認得。”
“會拼自己的名字嗎?”
“不會。”
“那我寫在這裡,你照著寫一遍。”
佩里尼拿出另一支筆,在紙上寫下了拉彌亞的名字,後者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怕看漏了什麼。
隨後,她模仿著老師的動作,生疏地、笨拙地、緊張地寫下了那兩個單詞。
【拉彌亞·維特洛奇】
一串歪歪扭扭的醜陋字跡就這麼出現在了這張紙上,醜得她沒忍住笑了一聲,緊接著,拉彌亞揚起的嘴角漸漸落了下去,她盯著這行字,盯著這串不成樣子的筆跡,心中壓抑的情感驟然爆發,一滴淚水終於從眼角落了下來,砸在紙上。
屬於自己的名字。
新的工作。
學習的機會。
不是用手指在泥土上劃出溝壑,不是用石頭在地面上留下白痕,不是用指甲和牙齒在牆面留下痕跡,她在用筆書寫,她即將通曉語言的奧秘。
跨越了那個陰森的囚籠,跨過染血的逃亡之路,這些曾經只能出現在夢裡的東西此刻終於有了真實的具體的形象,曾經的她只能蜷縮著幻想這些東西,卻怎麼都想不出自己真的擁有這些時候的樣子。而現在,她已經得到了這些,一切都觸手可及。
在這一刻,拉彌亞感覺心中那一直徘徊不去的恐懼和陰霾終於一掃而空。
她終於逃了出來,她終於有了新的開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