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裡的空氣,安靜得能聽見落花觸碰到青石板的輕響。

老太監退下後,那股陰柔的氣息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宏大,更加磅礴的威壓,從那道背對著他的身影上,無聲地散發出來。

這威壓並不刻意,卻無處不在,彷彿這整座花園的空氣,都已經成了她的領域。

許閒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他不是在欣賞這滿園的奇花異草,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著這片領域。

他體內的《月華訣》功法,在這一刻,運轉到了極致,一股極陰至寒的氣息,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默默地抵禦著那無形的壓力。

終於,那個女人緩緩轉過身。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那麼靜靜地站著,看著他。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許閒也看著她,心中卻在飛速盤算。

這張臉,果真是風華絕代。

這就是北魏女帝,元明月。

許閒微微躬身,行了一個大梁書生的標準禮節,姿態不卑不亢。

“南梁鴻臚寺丞許閒,奉命護送拓跋玉殿下歸國,今日得見陛下天顏,三生有幸。”

一套標準的外交辭令,滴水不漏。

元明月嘴角牽起一抹弧度,那不是笑,只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南梁的讀書人,都如你這般有趣麼?”

她款步走來,在涼亭的石桌旁坐下,動作優雅,一抹渾圓坐在石墩的四分之一處,不多不少。

“昨夜,我的皇宮裡,似乎來了一位客人。”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小東西身上,帶著一股很熟悉的寒氣,和你腰間那柄劍,很像。”

來了。

許閒心裡跟明鏡似的,臉上卻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疑惑。

他解下腰間的鳴蛇劍,放在石桌上,推了過去。

“陛下說的是這柄劍?這是我在劍湖取得的,材質特殊,天生就帶了些許涼意。”

“沒想到,竟驚擾了陛下,是許某的罪過。”

元明月沒有去看那柄劍。

她只是看著許閒,那張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是嗎?”

她輕輕吐出兩個字,話鋒陡然一轉。

“那股寒氣裡,除了你這柄劍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絲……”

元明月的聲音微微一頓,鳳目中閃過一絲追憶,最終吐出三個字,“‘月神淚’的痕跡。”

月神淚!

她真的知道!

他能感覺到,自己懷裡的小白蛇,身體瞬間繃緊,連帶著他袖口的布料都微微起伏了一下。

許閒端坐的身形在這一刻出現了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端著茶杯的手指,指節不受控制地收緊了剎那。

他昨日就有疑問,月神淚到底是何物?不知能不能從這老婦人口中得到答案。

儘管他瞬間便恢復如常,但對面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已經捕捉到了這一閃而逝的破綻。

元明月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她沒有追問,卻勝似追問。

許閒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知道任何解釋都是徒勞,他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石桌接觸發出一聲輕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抬起頭,直視著女帝,臉上依舊是那副無辜的表情,主動將話題引開:“月神淚?恕許閒孤陋寡聞。不過,說到痕跡,我等護送殿下一路北上,所見兩淮之地,千里無雞鳴,處處皆是乾涸的血跡,那才是真正的觸目驚心。”

他將話題引向了兩淮的血祭,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情。

他要看看,這位女帝,對自己剛打下的疆土上發生的這等慘事,究竟是何態度。

這也是在反向試探,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們發現了那裡。”

元明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再次將主動權牢牢抓回了自己手中。

她甚至都沒有去看許閒的表情變化,自顧自地倒了兩杯茶。

“那座陣法,也可以說是我默許的。”

許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元明月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目光卻始終鎖在許閒身上,似笑非笑地問:“我那好聖孫,為了給祖母延年益壽,動用禁術,血祭兩淮,此等孝心,許大人覺得,我該不該感動?”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卻讓許閒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女人,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什麼都知道。

她就那麼冷眼旁觀著,看著自己的孫子,用數十萬子民的性命,去搞那所謂的長生血祭。

“所以,許大人。”

元明月將一杯茶,推到許閒面前。

“你現在覺得,這洛陽城,是龍潭虎穴,還是安樂窩?”

許閒沒有去碰那杯茶。

“陛下將我等軟禁於舊府,又用藥散廢我同伴武功,看來,是不打算讓我們活著離開洛陽了。”

“不。”

元明月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請許大人,在洛陽多做客一段時間。”

她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石桌。

“太子殿下,看來已經等不及了。他需要拓跋玉的‘歸來’,掃除一切障礙,來為他的監國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也好名正言順地,讓我這個老太婆退位讓賢。”

“而你,許大人,一個能從血祭大陣的自毀中安然無恙走出來的人,你的存在,對他的計劃,是一個變數。”

她看著許閒,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

“他想讓你死,或者,成為一個聽話的廢人。而我,恰恰相反。”

“我需要你活著,而且,要好好地活著。”

許閒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越纏越緊。

他從踏入北魏的那一刻起,就成了這對祖孫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一顆,能打破平衡的棋子。

“陛下究竟想做什麼?”許閒不再兜圈子。

“我想做什麼,不重要。”

元明月重新負手而立,背對著他,“重要的是,太子想做什麼。他布了這麼大的局,不會容許任何意外發生。你,就是那個最大的意外。你以為,就算我不找你,你就能安然走出這座府邸,走出這洛陽城嗎?”

她的話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現在,我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元明月的身影,在花園的光影中,顯得高大而孤寂。

“明天,太子會在東宮設宴,為你‘接風洗塵’。”

“我要你,去赴宴。”

“然後,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