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也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在乎科舉,所以他就來了……而且是以最有趣的方式。

這大明的太祖在這一刻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皂隸服,混在一隊巡查的號軍之中,如同一個沉默的老卒,將考場百態盡收眼底。

“你且在這北方考場待著。”

朱元璋小聲說出此言,轉頭就向著葉言所在的方位而去。

這之後,考場徹底充滿了肅殺之氣。

然而此刻的所有士子們卻漸漸靜心下來,也不再去抗拒這種胡鬧般的試卷考究。

全因李魁的出面,李魁大人的教人的話語,完全告知了眾人,這識作物之題的含義。

是啊,連稻穀都不認識,在這革新的科舉中還考什麼呢?不食五穀的腐儒學子罷了。

李景先的事也等同於敲打了他們,一個個雖滿頭大汗,但在後續葉言又組織發放基本的試卷後,那如常的四書五經考核,也讓眾人鬆口氣。

哪怕……

“哼!真是讓孤大開眼界!”

朱標是聽了老朱的話,也安靜的坐在北方考場的一處靜室內。

但他臉上有著惱火,此時腦海中也依舊是剛剛那讓人難以置信的考場經過畫面。

大戶子弟計程車子們啊,他們到底是多不食人間煙火,竟能說出那般可笑的匹夫言論?

認識作物的考題而已,居然讓他們覺得是侮辱之舉啊。

恰逢此刻,隨著他出宮的東宮謀士,這一刻似乎……是贊同李景先的言論?!

或者說,他本是好心,但立馬就等於辦了壞事。

只見這東宮謀士,此時看太子臉色不佳,小心翼翼地湊近過來。

“殿下且息怒。些許狂徒,不識五穀,雖顯淺薄,然……終究只是小節啊。想那治國安邦,靠的是經天緯地之策,運籌帷幄之能,田間地頭之事,自有胥吏操持。殿下何必為此等小事動氣?保重身體要緊。”

朱標猛地抬頭,眼中怒火未消,反而更盛!

那種目光格外的難以形容,他死死盯著這位平日倚重的謀臣,彷彿第一次認識他。

“小節?不識五穀是小節?!”朱標的聲音陡然變大,甚至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汝也是糊塗之輩嗎!”

這聲音大到葉言都從高臺上看到這邊。

而更讓人意外的是,房內傳出一聲巨大的巴掌聲!

啪!

朱標竟猛地抬手,狠狠扇在那謀臣臉上!

謀臣被打得一個趔趄,捂著臉,驚愕萬分地看著太子,完全懵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番勸解,竟換來如此雷霆之怒。

“給孤!滾出去——!”朱標指著門口,胸膛劇烈起伏,“也給孤在滾出去後好好想想!孤為什麼生氣,想不明白,就別回來了!”

謀臣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退出靜室,臉上火辣辣的疼遠不及心中的驚濤駭浪。

完了,他努力半生從翰林院討到輔佐太子的機會,在今天算是廢了。

‘我怎麼就這樣安撫對方……不識五穀卻來考朝廷的官位,太子殿下的憤怒是很正常的啊,我怎麼了啊?’

這謀臣失魂落魄地走到考場邊緣,正好遇上走到這裡,準備看看朱標什麼反應的葉言。

“曹學士?”

葉言停下腳步,聲音平靜,也並未帶任何先入為主的情緒,只是帶著一絲探尋。

他也好奇朱標為什麼這樣憤怒,因為眼前傢伙臉上的掌印實在明顯呀。

這曹學士也猛地抬頭,看清是葉言,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又吐不出完整的話來。

身為東宮的人,竟在葉言這位革新主理者面前如此失態,還是在太子雷霆之怒的餘威下……

葉言看他那狀態不對,反倒走近一步。

“曹學士臉色不佳,可是……殿下那邊有何吩咐?”

這句話像開啟了洩洪的閘門。

曹學士在巨大的打擊和恐懼下,也顧不上什麼矜持體面了,幾乎是帶著哭腔,下意識地就開始了慌亂的自述和辯解。

“非也,非也……葉、葉副使,是為,是為下官糊塗!下官該死啊!”

他擦了擦眼角,這傢伙聲情並茂的說:“是方才…方才殿下因看到士子們不識五穀、言行荒謬而震怒,我…我心憂殿下玉體,急糊塗了,竟脫口而出說什麼…說那些都是‘小節’!說田間地頭自有胥吏操持,治國安邦當看經天緯地之策…我…我真是昏聵至此!”

他語無倫次,但意思表達清楚了,一股腦把剛才自己“勸”太子的原話和自己的懊悔傾倒出來。

“殿下…殿下他勃然大怒!狠狠訓斥了我,說‘不識五穀是小節?!汝也是糊塗之輩嗎!’……還…還動手責罰了……”他下意識地又捂了捂火辣辣的臉頰,羞憤欲死,“命我滾出來…想明白他為何如此憤怒…想不明白就…就別回去了…”

曹學士說著,已是失魂落魄,眼中盡是恐懼和對未來的絕望。

“我…我到底是怎麼說出那等蠢話來的?李魁李大人的話也猶在耳畔啊!連稻穀都不識,在這革新的科舉中還考什麼?葉大人您和李大人用心良苦,此番考核作物,不正是為了去偽存真,剔除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空談誤國的腐儒,選出真正能知民生、懂實務、擔大任的良才嗎?”

這句話能從他嘴裡說出,實際也讓葉言明白一點——

太子很清楚自己這般改革的意義,此舉並沒有任何問題。

至於眼前之人的懊悔,葉言內心反倒是沒有一絲鄙夷,古人的格局還是被鎖在封建的四書五經三觀中,對方也畢竟是此次太子帶來的東宮心腹。

唾棄他,謾罵他,這都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葉言臉上並無譏諷或疏離,反而流露出一種深有同感又語重心長的神情。

“曹學士,一時失言是人皆有之,殿下性情剛直,眼中揉不得沙子,尤其見不得官吏對社稷根基、民生大事有絲毫輕忽怠慢之心。”葉言也抬頭看向靜室方向,“殿下他今日之怒,看似針對您那幾句言語,實則,是痛心於士林之中積弊已深的那份不接地氣啊。這小節之論,恰恰是殿下要根除的東西。”

“葉大人的意思是?”

曹學士其實是一時慌亂了,他就是一個一門心思考學的官員,也沒經歷什麼大風大浪,只是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完了。

“您方才所言其實也不錯,但絕非小節之論也。”葉言肯定著對方的言論,但也擺明道,“此次識物之考,非為下官和李大人對士子的刁難,其實為沙裡淘金,為的是今後朝廷命官當任後,無論身居廟堂何處,只求其心中始終能裝著那汗滴禾下土的黎民,能看得懂關乎國計民生的一草一木。”

他拍了拍對方肩膀,也柔和的笑道:“這便是殿下與聖上寄託於科舉革新的根本期望...殿下命你出來靜思,未必不是給您一個機會。此刻與其惶恐自責,不若沉心細想,殿下所怒為何?此科舉革新之意旨何在?若能真正想通這根本道理,明白殿下‘重實務、重民本’之拳拳用心,想必殿下也會欣慰您有此醒悟。”

他拍了拍這陌生學士的肩膀,又笑著說:“這般,日後學士你也會再進一步,太子殿下絕非小氣之人。”

曹學士怔怔地望著葉言,眼中絕望的惶恐終於消散,在葉言轉頭就走之際,這位東宮的謀臣……竟然對他深深一揖。

“葉…葉言…汝此乃金玉良言,讓吾如醍醐灌頂!”曹學士聲音說的很正式,“下官當感激涕零!今日之過,永生銘記!下官這就…這就去找個僻靜處,好好想想…必不負葉、葉大人之苦心,必求得明白,日後也有所感悟!”

這傢伙走了,留下了的其實是有些哭笑不得的葉言,他此舉哪有那麼善良……

不過和東宮之人交好,怎麼都不虧,關鍵自己也得到了太子此刻的反應、狀況,也證明了自己現在貿然的改革其實沒問題,那也足以了。

同一時間的南方考場。

老朱雖假裝號軍,但葉言也在某一刻察覺了這號軍的不對勁……

他一瞬間就震驚了!

臥槽,老朱居然也在科舉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