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生嚇得要張口大叫,只是到了此刻,才驚覺自己嘴唇難動分毫,不只嘴巴,他整個人都被聶重施法定住了。
弄生瞪大眼睛,心中惴惴,眼看聶重一步一步向秦言走去,他擔心聶重對師父不利,而如今又受制於人,只得站在一旁乾著急。
秦言卻仍在犯迷糊,對聶重的到來渾然不知。他攤在地上,忽覺有人向他走近,還沒等他反手去打,聶重就忽然發力將他攔腰抱起,往床那邊走去。
秦言心道,弄生的力氣怎的一下子變得那麼大,心裡不服,他又罵:“你這個狗東西……快些放我下來……你小心我……我踹……嗝!”
聶重充耳不聞,把秦言放在了床上。
秦言皺著眉瞪他,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翻了一道身,又拿腳去踹,卻正好叫聶重抓住腳脖子。他氣極,罵一句:“弄生!你……你反了天了……”
弄生只怕到頭來秦言會把仇記他身上,心裡委屈,暗道:師父不是我啊……
聶重把他放好,看著他迷糊的樣子,眼中閃過些許笑意,嘴裡卻斥一句:“凡間的酒就把你醉成這樣,沒用。”
秦言這一聽不得了,猛地掙起來,力道之大竟讓聶重也沒有按住他,秦言瞪著眼睛喊:“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醉了?胡說!我哪裡就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門外跑,跑到梨花院兒裡去轉一圈。
他平日裡哪裡會這麼放肆,只有在這樣頭腦不清醒的時候才敢做出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罷了。
他大喊大叫,又是拍手又是跺腳的,聶重皺著眉,半真半假斥道:“一點神仙的樣子也沒有!”
秦言被斥得肩膀一抖,他忽然停住,扭回頭惡狠狠地瞪住聶重,似要把他盯出兩個窟窿,他說:“誰說的!”他不服氣地捏出一個咒,叫道:“我是神仙!我有法術!”秦言說著,把那道法噌地施在一簇尚未開放的梨花花苞上,那梨花果然紛紛綻開。秦言得意地昂了昂腦袋,又施法將梨花合住,又綻開,又合住,如此反覆幾次,嘴裡喊:“你看!你看!”
雖然梨花院清幽,聶重也怕把凡人招來,他走過去,抓住秦言的手指,肅聲道:“行了!”
秦言收回手,整個人奄奄的,聶重扶他到門口,才發現他在低頭抹眼淚。
聶重心中一緊,聲音也溫柔不少,問:“怎麼了?”
秦言紅著臉,迷迷糊糊中說:“……我沒有神仙的樣子,我就是沒有神仙的樣子……我不配當神仙,我根本不該來的……我什麼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嗚嗚嗚……”他拿袖子擦著眼淚,眼睛直直的,不知看向哪裡。
本來縱使醉了酒,秦言也不該如此。
但積攢太久的悲傷和委屈,就這麼藉著酒力自然而然地發洩了出來。
他根本控制不住。
秦言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沒變。
怯弱無能,當人也是,當神也是,什麼本事沒有,只會嘴硬,守著最後那一點零星的自尊,不知道在倔個什麼。
當人的時候不想什麼都靠聶重,任憑怎麼勸怎麼說都要出去賺錢。
想要聶重在最後的時刻帶他走,卻還是選擇閉口不言,先行離去,不做人家的負擔。
什麼“求求你帶上我吧。”
光是聽起來,就足夠悽慘了。
聶重嘆口氣,也暗惱自己方才說那樣的話,拿手摸了摸他的背,說:“孟陽,你醉了。”
秦言還在流眼淚,聶重把他牽到裡屋去了。秦言躺下了,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瞪著。
聶重給他倒了一杯水,喊:“快來喝了。”
秦言悶悶地說:“不喝。”
聶重把他扶起來:“來,聽話。”
來,聽話……
秦言一時恍惚,眼前的人影和記憶裡的重疊在一起,叫他有些忘了今夕何夕。
曾幾何時,也是被人這樣哄著:“聽話,吃了藥就不痛了。”
他原先當人時,並不是個顯赫身份,甚至可以說卑微到了塵埃裡。他是個什麼,是個跛子,糊風箏的跛子。在街巷口那兒一坐就是一天,沒人來問他餓不餓,渴不渴。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人把他從塵土裡捧起來,圈在手心裡,跟他說:“聽話,吃了藥就不痛了。”
像從沒嘗過甜頭的孩子,被人餵了一口糖。
他就這樣愛上了,依賴上了。
小小慰藉,雖然虛無縹緲,轉瞬即逝,但也潤澤他的一生。
秦言看著聶重,朦朧醉意裡,那個人的眼眸溫柔依舊。
他的確醉了,做了一個最遙不可及的夢,去填補千百年來的痴心和妄想。
聶重看著秦言哭紅的眼眶,拿著茶杯的手像被荊棘刺了一下,他說:“罷了,不喝就不喝吧。”
他決意要走,卻聽秦言說了一句:“你在笑我。”
聶重心頭一動,他說:“我沒笑你。”
秦言盯著他,神色迷離地說:“你就是在笑我。”
聶重知道他醉了,要把他的手抓回被子,豈料秦言反手一揮,指甲從他右臉劃過,秦言咬牙切齒:“不要碰我!”
被劃過的地方很快出現一道血痕,聶重目光涼薄,他蹲在床邊,看那個醉意朦朧的人。
秦言也睜著眼,直直地盯著他。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山川河流,日夜星辰倒映在彼此眼中。
千百年前刻骨銘心的糾纏,千百年間意難平的仇怨在此刻平攤開來,穿過時空的縫隙,靜靜躺在兩個人身邊。
秦言紅著眼眶,惡狠狠說:“我恨你。”
恨你妄許山盟海誓,轉身卻把我丟進塵埃。
聶重神色微微一凝,他忽而輕輕笑了一聲,想秦言如今已然醉得不省人事,開口,便像說給自己聽:“你恨我,才是對的。”
秦言也不知聽沒聽見,終是轉入縹緲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