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花漫漫,聶重捻取一片,他想到今日附在秦言衣袂上的那幾片,只差一點便叫他觸控上了。異瞳裡閃動難言的情緒,他低低笑了一聲,自語道:“想必他怕極了我……”
到最後秦言還是忍不住踏進了天機閣,手裡的卷宗寫著聶重的生平,明明白白,殺了多少人,何時何地,以怎樣的手法……
那個人意氣風發的笑容忽然闖入腦海,秦言驀的乾嘔了幾聲,叫東緒君都嚇了一跳。
他臉色慘白,倉皇地道了謝,再逃也似的離開了。
接連幾天的大雨竟叫東浙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水患。
天君想他以往處事妥當,此次出錯是頭一遭,便也沒有責問他,只遣了他下凡去平復而已。
他如今是天神,對於人間已不似當初熟識,只是想到以往在這片土地上經歷的種種,還是忍不住害怕罷了。
說來也好笑,他堂堂一個掌管陰雨的神,竟害怕凡間血肉之軀的凡人,即便是說出去,人家也不會信的了。
末了,天君還加上一句:“正好虛惘君也要下凡處事,你們順路,便也一起吧。”
秦言拿眼梢瞄了聶重一眼,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一片靜默中,聶重首先開口:“不了,我恐還要在天庭中再耽擱些時辰,孟陽君先行去吧。”
秦言攜著弄生回去,弄生見他神色凝重,想起近來的事,不由輕輕問一句:“師父,您最近心情總是不好,是不是因為那個飛昇上來的虛惘君?”
秦言本在神遊,聽他這麼說,眉頭微微一擰,回眼看他。
弄生道:“您別怪徒兒多話,虛惘君是剛剛上任的地君,地位非同小可,此後我們處事,說不定還有仰仗他的時候,您方才在大殿之上那樣不給他面子,是人也知道您對他頗有不滿了……”
豈料秦言聽罷,不但不惱,還愣了一下,問一句:“很明顯嗎?”
弄生趕緊答:“是了!自他來後,您便很少有高興的時候!”
秦言思慮片刻,暗惱自己的無用,這些舉動落到聶重眼裡,只怕可笑得緊。
歷劫成神,他當真白活了這千百年。
秦言下凡後,暫住於一個梨花院落裡,平素裡不出來見人。
但院落裡來了個謫仙似的人物,免不了招人來看,只在那日與人擦肩時,人家不小心碰到他,回頭來扶,便叫秦言嚇得臉色都變了,一把推了他幾步。
那人尷尬地站在那裡,只怕心裡想著這人有病。還是弄生兩步上去賠了不是,再扶著秦言進屋了。
而一雙藏於暗處的眸子,在洞悉這一切之後,閃爍著可怕的光芒。
他還是會害怕。
為人時遭人欺辱踐踏,死後也叫人分食,他的血肉換來十萬功德,但要是真讓他選,他寧肯從沒有經歷過這些。
弄生第一次見秦言臉色這樣難看,不由擔心,道:“師父,我看今日還是不要出去了吧……”
秦言稍稍緩和些,想起方才在人前的失態,隱隱有些後悔,他正色道:“不行,水患一事因我而起,多耽擱一刻,便叫他們多受一時的罪,你拿著九舟尺,同我一道去吧。”
弄生聽了,悶聲答一句:“是……”
秦言來到東壩,江水破堤,淹沒了周遭的院落。望著眼前的狼藉,他悔不當初,只因自己一時怨氣,便叫別人遭受無端的災禍。
他正要施法引水,卻見兩枚魂魄從汪洋中緩緩飛出,輕飄飄往上空去了。
他一驚,跟著往上看,卻正好對上那人深邃的眼眸。
聶重攜著兩名陰差,將兩枚魂魄收入囊中,再將兩人在陽冊上的名字輕輕鬆鬆地劃去了。
說要在天庭耽擱些時候,卻比著秦言下凡差不了多久。
做完這一切後,聶重便毫不遲疑移了眼睛,意欲離開。
秦言雖不願與他多有言語,此時此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追上去,喊一聲:“等等!”
一身黑衣揚在空中,聶重回眸,聲音低沉疏離,問一句:“何事?”
秦言看了鬼差手裡的魂囊,提了口氣,正色道:“咳……他們是受水災所累而死?”
聶重垂著眸,道:“是。”
秦言抿了抿唇,思慮過後,勉強朝聶重行了一禮,但話聽起來卻是堅硬而且冰冷的:“這兩名凡人,因我而死,你是否能行個方便,將他們的魂魄交予我,我攜著他們去一趟九霄,問問天君能不能……”
他說到最後,自己率先侷促起來,這樣的事聽起來便十分無稽,天君是何等人,哪裡會管兩個不知名的魂魄。
他又露了怯,彷彿在聶重面前,他從來守不住自己的矜傲。連硬氣,都硬氣不起來。
饒是如此,他還是昂著頭,面對自己犯下的罪過,又怎能放任不管,因而目光堅毅,只等著聶重答覆。
聶重看著他,眸光沉沉的,看不出什麼別的情緒,片刻,才勾起唇,笑了一聲,他道:“孟陽君,你是在拿我說笑?”
秦言微微一愣,問:“什麼?”
聶重道:“生死輪迴,是他們的劫數,冊子上有他們的名字,我便帶他們走,如今你叫我把他們交給你,那我這裡的空子,誰來給補?”
秦言雖知曉說服聶重不易,但也不曾料想聶重會如此挖苦。一直隱忍的憤怒到了不可壓制之時,他冷聲道:“我知曉你為難,但他們的死是意外,並非順應陰陽法則,而今我不過是想奉還於他們。我同你說笑?眼下水災氾濫,我竟有時間同你說笑?”
“孟陽君,”聶重先一步打斷他,目光幽深,“你忘了,你我是神,神有權決定凡人的生死,因神而死,也是死亡的一種方式。”
秦言本來還要發作,但接下來的話被這一句堵在喉嚨裡,整個人僵在那裡,滿眼的不可置信。
聶重眼睛微眯:“孟陽君大可不必自責,像我這雙手,不知攥著多少人的亡靈,歷識得多了,便也淡然了。”他說罷,眸光一沉,轉了身,再不顧及秦言分毫,騰雲而去。
秦言睜著眼睛,看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忽而又扭頭,失了神一樣盯著底下的汪洋。
他在報復。
他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就像千百年前一樣,把他哄得團團轉,對秦言訴說他的真情,訴說他的實意。等到秦言真正信了,又一把把他推進無盡深淵。
說不定還要笑他:我哄你的而已,誰知你那麼認真。
弄生先前一直不敢出聲,而今見聶重走了才敢上來,看著秦言不尋常的臉色,急急喊了一聲:“師父!”
他雖隱隱知曉兩人不睦,卻不曾想地君竟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家師父,他師父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而今被這樣折辱心頭定然不好受的。
秦言神情仍有些恍惚,他強行鎮靜,對上弄生擔憂的神色,不鹹不淡道一句:“先治水。”
聶重一路回到地府,末了,才對旁邊的鬼差說:“他們此生悽苦,寥廖而終,你便叫他們,入個好一些的輪迴罷。”
秦言施法退了水,只覺疲累不堪,弄生上前來扶,卻叫秦言輕輕擺手叫開,道一句:“回去吧。”
秦言自回到那小院後,心頭始終憤懣,神情一直恍惚,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心頭泛起一股惡寒。
殺人,什麼時候變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回想起今天那人的狠厲,他當真不敢把他和記憶中那個寬厚溫良,甚至有些軟弱的人聯絡起來。
是了,單隻十年風霜就可以改變一個人,更何況是幾百年,幾千年……
他頭皮發麻,叫來弄生,破天荒說要喝酒。弄生知道他師父從來不碰酒的,因而小心翼翼地說:“師父,您酒量不好,恐要吃醉,要是耽誤了回去的時辰……”
豈料還沒等他說完,秦言就一揮袖子:“無礙,凡間的酒醉不倒我。”
然而酒過三巡,秦言就趴在桌上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弄生見此,無奈至極。他去扶他,卻被秦言忽然發力推開,秦言雙眼迷離地盯著他,問:“你想做甚?”
弄生被推得倒退幾步,委屈巴巴地說:“師父,您醉了。”
秦言扶著額頭站起來,把那酒壺提起來一看,再往地下一摔,喝一聲:“荒謬!”
巨大的聲響使弄生心尖一顫,他趕緊上去幾步,做個噤聲的動作,說:“師父,您小聲些!”
他可不想到時候灰頭土臉地被人趕出去。
秦言又一屁股坐下,拿一壺酒往嘴裡灌幾口,多餘的酒順著下頜流下,將胸口打溼一片。
弄生去攔,去搶,嘴裡喊:“師父,您醉了,您不能再喝了,您真的醉了……”
秦言不依,他說:“胡說,我哪裡會醉!神仙會醉的嗎?我是神……你忘了他今天怎麼說的了,呵呵,我可是神啊!”
弄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把秦言手裡的壺奪過來藏了,再伸手想把他拉上床。
秦言反手去撓他,含糊地罵:“你這個沒大沒小的東西,你反了你了……你是個混賬東西,你回來幹什麼……你不幫我就算了,竟然還說那些狗屁的話……啊……你真是……你該千刀萬剮,打入十八層地獄!哼!”
他在恍惚之間想起什麼,打了個嗝:“對啊,你本就在十八層地獄了……”
弄生也不管他說些什麼了,只抱著秦言一個勁往床上拽,不料秦言就像故意耍賴似的,將全身的重量都往地上壓。弄生累得滿頭大汗,正發愁時,忽而一陣陰風入室,將窗紙吹得嘩嘩作響。
聶重不知從何而來,站在了秦言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