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蒼穹中,一顆星石直衝南天,懸於九霄之上。
“師父,又有人飛昇了!”
弄生一邊吧唧吃著小食,一邊睜大眼睛叫了一聲。
“用得著你說。”秦言負手而立,眸子微動,目無波瀾地凝望著那顆熠熠生輝的天神命星。
自秦言當了這個閒散神仙后,除了捻雲布雨以外,最大的樂事就是看人家飛昇了。
他的司羅臺位於南天之北,剛好可以把南天的光景看個明白。千百年來,他眼見無數顆天命神星咻咻咻--地飛上南天,歷劫成神。雖說別人的命格與他無關,但悠哉悠哉,也別有一番閒趣。
只是今天,看著別人飛昇,他好像同往常不一樣。
弄生等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他這位師父說話,抬眼去看,才發現秦言如今的神態過於肅穆了。
他微微一愣,卻也沒太上心,隨口問:“師父,以往有人飛昇,您都是第一個趕去道賀,而今見了這位新神,怎麼無動於衷似的?”
秦言收回目光,看著他吃得滿臉油光的徒兒,翻兩個白眼過去,道一句:“關你什麼事?布好你的氣局!”
弄生傻呵呵一笑,道:“叫我來猜猜,我猜這人肯定是師父您的舊識,說不定中間還有一段過節,如今見他飛昇,您還念著前塵恩怨……”
秦言嘖了一聲,就著手上的司羅敲在他頭上,清脆作響。他噙著最和善仁慈的笑,徐徐道來:“話這樣多,不如背一背東鬥節氣給我聽啊?”
立竿見影,弄生一聽,腦袋一縮,隨即規規矩矩坐好,悶裡悶聲地說:“師父我錯了……”
秦言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不思進取的東西,一天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殷月仙君家的長赤,一隻靴都能煉化出仙根,在天界謀個一官半職,你再看看你!--”他看著弄生一臉呆愣,滿嘴殘渣的樣子,要說出的話登時進了肚子,到最後竟是說也說不下去,看也懶得看,一揮袖子,悵然道:“罷了,罷了……”
他懶得說,但弄生卻心有不服,他道:“師父此言差矣!那長靴能有今日的造化,全憑殷月神君當年路過瑤池時踩了一腳仙水,他煉成仙根形同作弊。師父,要是您也給我捧一手仙水來,嘿嘿,我定然也能造化過人,給您長臉的!”
秦言聽著,臉色陰沉,他道:“你?我就是把你扔進瑤池裡面,你也只會在第二天浮起來!”忽然眉尖一皺:“--吃的什麼?”
弄生小聲說:“豬肉麥餅。”
“夜闌給的?”
“是……”
秦言拿腳去踹,罵道:“給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吃這個!他那是拿來餵狗的!你是狐狸不是狗知道嗎!”
弄生被踹中屁股,餅子掉一地,他揉著屁股,苦兮兮道:“什麼狗不狗,狐狸不狐狸的,師父又唬我!”
秦言還想再罵,忽聽身後一聲:“孟陽君!”
秦言回頭,正是夜闌踏雲而來,他整了整儀容,想到方才才說著夜闌的小話,幾分心虛道:“夜闌君。”
夜闌恭恭敬敬地給他回了一禮,爽朗道:“孟陽君,怎的還在這裡,新神飛昇,大家都往南天去了。”
秦言乾乾一笑,隨即說:“啊……我便不去了,氣局尚且沒布好……”
夜闌明顯幾分詫異,他拿眼瞟了瞟司羅臺,再看向秦言,也只客氣笑笑:“好吧,本想同你一道的。也無礙,你此次不去,只在明日,天君會召眾神前去同賀。我不和你說了,先去了。”
秦言向他行一禮,目送他離開了。
只等他走後,秦言抿著嘴,目光愣愣的,在那邊站了良久。
竟叫天君親自迎賀,也是非同小可了。
也是!人各有自己的造化,只說他自己,一個以往在凡間糊風箏的跛子,而今不也仰仗著區區十萬功德,而在九霄之上,捻雲布雨了嗎。
他垂下眼去,看著重重雲層之下的紅綠,日夜更替,竟已過去這麼久了,不知道人間,還會不會是當初的樣子。
想起最蠻荒頹唐的時候,秦言竟打了個冷顫,而後又莫名笑出一聲。
弄生看他師父笑,他也跟著傻笑,卻正好被秦言看見。秦言咬牙切齒,青筋暴起,吼一句:“把你臉上的油給我擦乾淨!”
只在第二日,果然眾神同賀,秦言找了個最不打眼的位置站著,故意把目光移得遠遠的,不去看被圍在最裡面風光無限的人。
恰逢夜闌叫他一聲,他恍然回頭,這一回頭,卻正巧和那個人銳利的目光對上。
心頭猛地一驚,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一瞬間如驚濤襲來,震得秦言險些沒有站穩。
只是沒等他如何,那人的目光便風輕雲淡地移開了。
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一樣。
秦言心頭還在惴惴,他兀自想著,應當是真的沒看見……
對,沒看見……
本是屁大個事,卻讓秦言越想越煩,他暗自嘟囔,媽的到底看沒看見。
他昂著頭,東瞧西看,夜闌已經走到他面前,兩人互行過禮,聽得夜闌說:“孟陽君,我聽說了,原來這位新神是地君大人,也難怪有這樣大的陣仗了。”
秦言眼睛一睜:“地君?”
須知不是人人都可以飛昇成地君,人之所以渡劫成神,無非是為人時在人間立了功德,拿他來說,他在世時,有十個人仰仗著他活了命,他因此在死後被召魂九霄,謀了個如今的神職。
但凡有大成就者,所立的功德更是不可估量,尊貴如天君,他的功德就遠不是救人一命那麼簡單了。興許在為人時,他救了一座城,一個國,都說不準。
而與之相反的地君,就非得是殺人無數,拉一身陰債的人,才有資格飛昇。
且手法需得陰毒至極,能引起人神共憤那種。
秦言一想到這些,整個人都僵在那裡了。
再去看時,才發現曾經溫良樸實的人而今睥睨天地,氣魄逼人。
是,他飛昇了,脫胎換骨了……
但他那樣溫厚善良的人,怎會殺人……
還拉了一身陰債,足以飛昇……
不,他強迫自己停下來。眼下這個人跟他再無瓜葛,愛怎麼怎麼,跟他有什麼關係。
夜闌見他神情不對,忙問:“孟陽,你怎麼了。”
秦言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裝作驚訝:“啊?嘿嘿,我沒事。”
恰在此時,人群中有人提起:“聽聞地君與孟陽仙君曾是舊識,如今皆飛昇成神,九霄相逢,也是好大的緣分。”
這一句,將目光齊齊往這邊引來,秦言站定,對上聶重似笑非笑的眼睛,咧嘴回一個笑過去,輕飄飄道:“不過點頭之交。”
聶重聽罷,眸光微微一動。他盯著秦言,緩緩道:“孟陽君臉色不好。”
秦言一聽,只微微愣了愣,臉色看不出多大變化,他仍是笑著的,實則心中惴惴,看到這個人,那些蠻荒苦痛的回憶便再次襲來,要將他吞沒其中。
緣法說來奇妙,這個曾與他糾纏一生的人,到了此刻,終究形同陌路。
他做神仙做了千百年,本以為世間一切都已經淡然,沒什麼能叫他動搖。但這個男人的出現,一下子把他打回原形。
他彷彿又變成了馮羊村裡那個怯弱的凡人,跛著一隻腳,卑微地接受著那人對他的好意。
他越想越惱,妄想把腦中千萬思緒通通趕走,乾脆閉起眼,誰也不看。
他站到雲霧的邊緣,等到眾神散去,才發現衣袂上落了幾瓣瓊花。
沒等他伸手去拂,聶重就已經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秦言心頭一驚,隨即又偏過頭去,很久,都沒聽見聶重說話,他再抬起頭時,被聶重的眼神嚇了一跳。
那目光幽深而又狠厲,像要把他活活吞下肚子一樣。在秦言看過來後,他的眼神又變得溫和而坦蕩,舉起手,想去拂落秦言身上的花瓣。
眼下只有他們兩人,秦言也不用偽裝對這個人的怨憎,他搶先一步退開,仰起頭,冷冷道:“你打算用你殺過人的手碰我嗎。”
手在空中微微一頓,但也毫不侷促地收了回去,聶重答他:“我知道你最不喜歡殺人的。”
秦言不動聲色把目光移開,哼笑一聲,眼神陰鷙:“你殺不殺人,與我無關。”
聶重伸出手,斜眸看了一眼,他哼笑一聲:“是,我殺人了……秦言,以往在人世時,你我如蛇蟲螻蟻,任人欺凌,我也疑惑,人為何熱衷欺辱踐踏,可你知道嗎,此後我自己做了才明白,原來殺人,是會叫人上癮的……”
秦言心臟一陣抽痛,他瞪著聶重,知道多說無益,他轉了身,就要離開。
聶重卻將他叫住,正色釋然道:“孟陽君,我飛昇了,眾神相賀,你我好歹相識一場,不祝我什麼嗎?”
秦言微微回頭,頓覺口乾舌燥,他沉默良久,才艱澀開口,笑容僵在臉上,比哭還要難看三分:“那便祝虛惘君你白骨為冠,鮮血當裳,扶搖直上,穿心斷腸了。”
聶重聽了,煞是滿意地點點頭,品味許久,又笑道:“再加一句惡債纏身,終日惶惶,如何?”
秦言眸子一顫,他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去了。
弄生正為布雲雨苦惱,恰逢秦言回來,他見師父臉色不好,因而小心翼翼去問:“師父,東浙一帶是陰是陽啊。”
秦言臉色陰沉,垂下眸,長袖一揮,一場陰雨便毫無預兆地散落在東浙的各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