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原路回去，拖帶一個越十九，許辭爬出園中靈池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衛昭把越十九帶回房，藏在床底。
許辭換好衣裳，煮了壺熱茶，今春的白毫銀針，茶湯清澈杏黃。
衛昭從窗外跳進來，端起青花茶盞飲了大半，驅散一身涼意，哼笑道：“難得小海棠體貼為師。”
許辭：“山中應該有不少水道，我們今夜走得只是其一，才未曾與那三人碰上。”
衛昭不大在意她的分析，興致昂揚地問她：“想不想知道石壁上的東西是什麼？”
許辭疑惑地抬眸。
她捻了捻手指，回憶了下那奇怪的觸感，“總歸不是好東西。”
“屍油。”衛昭如願看見許辭頓時大變的臉色。
許辭坐立難安，當下也沒什麼心思同衛昭商議事情，只想去水房沐浴，拿香胰子好好洗上幾遍。
屍油！屍油！她摸過屍油！還在水裡泡了那麼久！
許辭咬牙道：“你上輩子莫不是個開染坊的？”
給點好臉色，就得寸進尺。
“坊間不少婦人會以煉化後的豬油來制香膏、胰子，香氣馥郁，好用得很呢。豬油不也算屍油？小海棠，你著相了。”衛昭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續上茶，呷了一口。
呵，他總有很多道理可以講。
許辭冷著臉起身，翻來覆去地洗手，直把一雙素白的手洗得泛紅才罷休。
衛昭眼中笑意促狹，遞給她擦手的帕子，“那層屍油還挺厚，怕是有些年份了。”
許辭理智迴歸了一些，道：“照這麼說，邪祟作亂害人已久。那三人專門為她尋找面容姣好的修士作為上供的祭品，羅剎夜叉投食的血肉則另有來處，宗門各處都有辟邪陣法，他們進不去，或許是從山下得來，這個暫且不提。”
“山下可能還有人為那邪祟做事，屍油應該也是自下面沿著水道漂上來的。”
衛昭接話道：“她現在還不成氣候，不然也不會附身於神女像，故弄玄虛，蠱惑人心。我猜所謂的大祭，就是她脫胎換骨之時。”
“脫胎換骨？”許辭被衛昭的目光看得不太自在。
衛昭說：“她要現世，走到人前，總需要一副看得過去的人形軀殼。你在殿中沒細瞧，那些血肉都是內臟肚腸，留著四肢之類的多半是為了塑造新的肉身。但是血流肉爛的難免醜陋，自然得挑一張美人皮。”
許辭看他又想講什麼剝皮的鬼故事來嚇她，怒目而視，“你倒明白，只怕再惡的邪祟在你跟前也是小巫見大巫。”
這廝簡直就是蓮藕精轉世，渾身上下八百個心眼子。
衛昭深以為然，將她的貶損當誇獎，“任她萬般手段也只能愚弄世人，為師心有七竅玲瓏，看得清楚得很。”
許辭笑意無辜，“是麼？那想必師父您也是覺得無間深淵底下清靜，才自個兒跳下去的吧？”
衛昭：……
許辭言語上難得勝他一回，見好就收，轉而說回正題：“她抽取修仙之人的一魂一魄，拘到一處，再餵食血肉激發其兇性，是在養倀鬼？”
“九九之數歷來玄妙，有別的打算也說不準。”衛昭的傷口經過今晚一番折騰，扯得他腦仁疼，他撐了下額角，神色懨懨。
許辭移開雙眸，止住話頭：“明日再說吧。”
送走衛昭，她撩開床帳，躺在床上，身心乏累，不多時就入夢了。
夢中是許辭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她總在爹爹教她唸詩時走神，在紙上畫烏龜兔子，然後那些小兒拙筆會被爹爹盡數珍藏，收在箱中。
木箱裡還有她玩膩了的舊玩具，她換下的第一顆乳牙……都是她長大的痕跡。
在清河驚變之前，許辭一直有被好好愛著。
她肆意奔跑，與同伴下水嬉戲，抓山螃蟹，鬥蛐蛐，過家家扮新娘子，鮮花插了滿頭。
別家孩子因晚歸捱打哭嚎時，只有她坐在孃親懷中，抱著布老虎，樂呵呵地看爹爹耍皮影。
許辭問過爹爹，想要她成為怎樣的人？
爹爹說，她為山間喬木，亭亭如蓋，遮天蔽日也好，為四季海棠，花期不盡，灼灼其華也好。
只要她隨心所欲，無憂無懼，都好。
……
夢總要醒，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許辭拭乾殘淚，望著帳頂暗紋嘆氣。
韶華不為少年留，一入江湖歲月催。她有時回望過去的自己，竟也會覺得有幾分陌生。
許辭收斂好情緒，還是眼前的事要緊。
蓬萊這樣的仙宗出了邪祟，當真無一人察覺？宗門不得夜出的禁令又真的是為了保護弟子麼？
疑問太多，迷霧一般。
對了，得提醒掌門和俞北他們，霧氣有異，夜裡要屏息，以免著道。
俞北在給空空道人正衣冠，許辭關上門，簡短地說了昨夜之事。
空空道人自認見多識廣，聽聞此等駭人之事也不禁頭皮發麻，“這……要不趁沒開宴，咱們先走為上？”
夭壽了，蓬萊宗主怕不是個繡花枕頭，眼皮子底下鬧出這樣的大事不僅一無所知，還廣邀各仙門赴宴。
什麼春日宴，鴻門宴還差不多！
空空道人不想摻和，奈何許辭說：“十九已被邪祟抽了一魂一魄，我們將他帶回來，藏在了師父房裡。”
邪祟不除，越十九就永遠是個神魂有缺的傻子。
空空道人連道多虧了許辭師徒，眼中淚花閃動。越十九是他的關門弟子，小小一個就養在他膝下，親近如凡塵祖孫倆，叫他怎敢想象十九做了邪祟倀鬼的模樣。
“我一勺一勺米糊才喂大了他，平日裡除妖滅鬼都不敢帶上他，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呢，哪能見那些東西，不想反倒害了他。”
許辭道：“掌門師兄不必自責，昨晚換成其他人也差不離的。就算我和師父沒有負傷，對上那邪祟附身的神女像，亦無勝算。”
空空道人平復下心緒，說：“敵暗我明，此事不宜聲張，今晚我與你們一起下山去探探情況，再做安排。昨日逢煞，邪祟受了供奉，應該要等下一個煞日才出來，她不夜召，十九就是安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