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道沒有再出手。
如他所言的那樣,從一開始,他想的就不是稱王稱霸之事。
他舉起反旗,任何活不下去的百姓都可以向他靠攏而來,聚團取暖。
然而能夠得到什麼,能夠活下去多久,終究還是要依靠自己。
指望一位突然出現的修士擺平一切?
沒有那種好事,大佑也遠沒有孱弱到那般的地步。
這尚且是一個能夠抽調大半國力,遠征萬里之外的國家啊!
可以說武帝窮兵黷武,對百姓冷酷無情,但同時他對這個國度的掌控力,也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峰。
縱使大部分人手被抽調,餘下的那些維持基本運轉的官員,可同樣也不好對付。
短短一天的時間,張天王的叛軍主動進攻了三次。
也大敗了三次。
一開始尚能稍稍僵持些許,到了後面幾乎是一觸即潰。
往往剛和官兵見面,許多百姓都已是害怕的渾身發抖,連兵器都拿不穩了。
畢竟從根本上來說,這些人不僅僅缺衣少食,更是連基本的軍隊中的訓練都沒有,純粹的莊稼把式。
許多人為了一口飯吃,渾渾噩噩的加入了叛軍,其實說到底也只是為了一口飯而已,心中根本沒有想過那麼多。
只有真正的來到了戰場上,面對著如狼似虎的官兵,當同伴的鮮血和嗚咽於身旁綻放的時候,才驟然間真正明白過來。
這是作亂。
這是造反。
這是殺頭的買賣!
為了一口飯吃,去做的殺頭的買賣!
這種覺悟,許多人此前其實是沒有的。
但鮮血淋漓的戰鬥,會教會他們。
當第三波人馬一觸即潰,官兵們在城外大聲嘲弄之際,張守道臉色仍舊如同萬載冰川一樣紋絲不動。
在私下的時候,他高談闊論,引經據典,學識廣博,顯得親近而又灑脫。
要真正做事的時候,他又如同高懸於天際的皓月,照亮一方,卻又沒有溫度。
當然,這也無可指摘,畢竟能夠發光,願意發光照亮一方的人本就是不多的,有人能願意這麼做已是大不易了,怎能苛求更多呢?
“關城門吧,今日到此為止。”
城牆上,許多跟著張守道起勢的人已是嚇得面色發白,渾身顫抖。
大佑的武力是毋庸置疑的。
否則不可能跟蠻族打來打去,打了幾十年,還能抽出人手揍一揍萬里之外的大寶。
只不過大佑的兵鋒大部分時候對準外族,所以很多人沒那麼清醒的認知。
直到自己真正要與之為敵的時候,才恍然間發現,自己所要面對的敵人在戰場上,如狼似虎,幾無一合之將!
在城牆外士卒的謾罵、挑釁的聲音中,城門緩緩閉合。
那些軍隊終究沒有敢衝入到城池內,畢竟這裡還有一位大修士坐鎮,唯恐中了計謀。
正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待得大儒到來,再跟那敢造反的大修士碰一碰也不遲。
百姓所組成的叛軍回到了城中,不少人見到城門閉合之後,整個人才總算是反應了過來,直接癱軟到了地上去。
戰場上來不及想那麼多,等真切的,死裡逃生的回到城中,才能夠回想自己究竟在做什麼,經歷了一場怎樣的噩夢。
如果叛軍擁有所謂“士氣”這種東西的話,那他們計程車氣恐怕只能是負數而已。
用真正軍隊將領的話說,應該叫做軍心大亂,如果他們真的有軍心這種東西的話。
但這顯然是沒有的,沒有人真切的教過他們。
一時趕鴨子上架的造反並不能說明他們真正擁有了足夠的覺悟,最開始殺富戶、均田產的時候,他們人多,佔據著絕對的上風,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糧食卻是能夠真切的肉眼看到。
內心的興奮和被欺壓許久的反抗,讓許多人都欲罷不能,覺得他們未嘗不能做一番大事業出來。
然而等到朝廷反應過來,等到軍隊集結,鐵拳也終於砸下!
頭破血流之後,很多人這時候才知道,這是怎樣一場艱苦卓絕,需要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鬥爭。
城中的氣氛,幾乎凝固一般。
張守道沒有下去安撫任何人,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到了晚間,有幾個人一同走到了張守道所在的書房,為首的那人率先拱手一禮,道:“天王,白日那般白白浪費人馬,卻是為何?”
“浪費?”
正在拿著一本書看的張守道瞥了走進來的幾人一眼,這幾人都是他在城中用來管事兒的人,放在真正的反賊身上應該叫做“心腹”。
然而他沒想過做反賊,也不是反賊,而是修士。
所以這幾個人是那種有些能力,也能夠聽點話的傢伙,能夠按照他的意志去做事,如此也就足夠了。
至於忠心這種東西,他當然是不需要的。
“哪有浪費?效果不是還不錯麼?”
張守道僅僅是掃了他們一眼,目光就再度落在了書頁上,漫不經心的開口,似是對外界的一切都無動於衷。
“天王,如今人心思動。今日三戰三敗,到最後幾乎是一觸即潰!如今城內不少地方流言四起,都說朝廷的人馬馬上就要破城而入了,到時候大家必死無疑!”
最前方的那個漢子眉頭緊蹙的說道。
“嗯。”
張守道點了點頭,看也不看他們,“說的倒也沒錯。”
“天王,何出此言啊?!”
此話一出,其他幾人臉上皆是大驚失色的模樣。
就算明知道勝不過官兵,也不能是如此坦然的樣子和態度吧?
萬一傳出去,軍心豈不是要......哦他們沒有這種東西。
可即使如此,若連領頭的那個人都顯露出如此的態度來,本就極為嚴峻的形勢怕不是會變得更加糟糕。
“當初我就和你們說過,這不是什麼榮華富貴的路子,只不過是給一些人找條活路。能不能活得下去,還要看自己。”
張守道合上了手中的書卷,那雙澄澈深邃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幾人,“你們將這件事稱之為‘造反’,我也並不反對。不過我更願意稱之為‘求活’,願意求活的豁出命去活下來,僅此而已。”
“那......那我們能堅持多久?”
最前方那人已經明白了張守道的意思,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掃中,身軀搖搖欲墜的模樣。
“堅持到實在支撐不下去為止。”
張守道近乎冷酷無情的說道。
最開始的一路征伐和勝利,讓許多人都覺得他們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或許能夠成就一番偉業也說不定。
直到此時,許多人終於冷靜下來思考。
發現他們和朝廷比簡直是雞蛋碰石頭,有沒有勝算那還用說麼?
剛開始官府措不及防,尚可連戰連捷。
等官府下定決心,有了足夠的準備和組織,一群泥腿子湊合在一起,又能夠給他們增添什麼像樣的麻煩呢?
他們能夠成事?
簡直就是笑話一樣!
幾個人不知怎麼離開張守道房間的,沒有人再說話,每個人都面色凝重,面沉似水。
整個城池中都是這樣的氣氛,卻沒有任何人去為他們開導、引領。
張守道放任這樣的氣氛發酵開來,冷眼旁觀。
當第二日天光漸漸明亮,白日再度到來的時候,城外鑼鼓喧囂,卻並非是有什麼喜慶的聲音,而是官府的軍隊在製造噪音,在進行挑釁。
城中許多人已如驚弓之鳥,聽到城外的聲音,臉色都是煞白一片,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就倒黴催的成為別人的劍下亡魂。
然而對於這種情況,張守道卻是視而不見,站在城牆上,哪怕明知不敵,也要百姓們出城迎敵。
準確的說,叫送死也完全不為過。
“天王,現在軍心渙散,人心不齊。這個時候派人迎敵,只能是去送死啊!”
有手下苦口婆心的勸說著。
“如果連送死都不敢,那還有什麼必要待在城中呢?”
面對手下的苦苦哀求,張守道卻是無動於衷。
城門終歸是開了,又一波人出城迎敵。
慘狀猶勝昨日,讓人不禁膽寒。
伴隨著那些叛軍出城,始終都有一道頭戴斗笠,頭髮花白的身影。
身旁的叛軍手中可能還握著各種兵器,甚至是農具,但他手中卻是空無一物,連一根木棍都沒有,就像是跑出來送死的一樣。
帶著斗笠的身影遊走在戰場的第一線,真的是遊走。
他的步子猶如雲龍起舞,輾轉騰挪,雖是待在第一線,卻並不與官兵交手,也不跟叛軍作對,整個人就像是身處戰場最前線的旁觀者一樣。
說這是戰場難免有些誇大其詞,準確的說理應是一面倒的屠殺更為準確,這些災民所組成的軍隊根本無法跟經過正式訓練的官兵正面對敵,稍稍接觸便已是躺倒一片,而他們所能帶給官兵的反擊卻顯得那般渺小,幾乎微不足道。
在交戰結束的那一瞬間,敗局就已經註定了。
無比濃郁的七情六慾之息接連升騰,已經晉升到第三境的不動明王身在此時都顯得有一點點不夠用了。
識海之中的法相金身佛光普照,度化著那幽暗深邃的種種龐大欲念,每時每刻都在全力的運轉著。
然而自外部湧來的七情六慾之息卻不見半點的減少,猶如濤濤大河延綿不絕,不管不動明王身能夠攔截多少水流,都無濟於事。
不動明王身從未像這些日子一樣,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全力的運轉、煉化,如此仍有不少的七情六慾之息只能無奈放棄。
識海幾乎被各種各樣的情緒給徹底的填滿,若是有人能夠在此時觀察許正的識海,便能夠看到在無數沉浮的七情六慾之息中,不動明王身反倒是像被包圍的那一個,在識海的最中心處苦苦吃撐,宛如浪花間的礁石一樣屹立不倒。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而這恰恰能夠喚醒人心中最強烈的慾念。
成百上千人的慾念匯聚到一起,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殘酷而又血腥。
當災民所組成的軍隊再一次潰散的時候,許正也回到了城池中。
他隨軍而出,隨軍而回,恍如戰場上的幽靈,卻沒有出手過一次。
不過那些災民組成的軍隊本就不是什麼正規軍,注意到他的人本就不多,因為像他這樣完全好似划水一樣的人還有不少——他們到了戰場上就是六神無主的模樣的,簡直就像是把自己的脖子伸到了屠刀之下。
相比於許正還能從中得到修行的資糧,進境神速,他們就像是真切過來受死的一樣。
渾渾噩噩的生,擔驚受怕的死!
當戰鬥的第二日結束,城中的氣氛終於是徹底跌入到了谷底。
如果說第一次還可以找各種理由,沒有準備好什麼的,那這第二日叛軍的表現,連災民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每個人都惶惶不安,每個人都擔驚受怕,生怕下一次就輪到自己出城送死,生怕正在睡夢中的時候,城就要破了。
信心這種東西,終歸是需要勝利來建立,而不是一場又一場的失敗。
這一日的晚間,有人趁著夜色走到了城外,然後,是更多的人。
等第二天,不少百姓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張天王那些人中,原本擔任各種職責的人少了一大半。
僅需要兩日的失敗,就能讓一隻沒有真切迎接考驗的隊伍喪失信心,然後,想辦法給自己去謀活路。
而作為這次造反舉起大旗的那個人,張守道好似視而不見。
災民數次慘敗,他視而不見。
手下許多人叛逃,他仍舊視而不見。
似乎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全然無所謂。
想來他這裡找榮華富貴,那終歸是想多了。
他不介意任何人來,當然也不生氣任何人的走。
人的路終歸是要自己去選的,過怎樣的生活,是怎樣的日子,都要依靠自己。
第三日,朝廷的軍隊陣前,已有叛逃過去的人馬開始高聲勸降。
只要願意投降,朝廷大度,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們主動拿下造反頭子,也就是所謂的張天王就行。
這般‘自己人’的背叛,讓許多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些別樣的念頭。
然而張天王仍舊冷眼旁觀,照樣開城門,派出災民組成的軍隊迎敵。
不過,這都第三天了。
傻子都該反應過來,這麼做就是送死。
所以出城的災民莫不是表現的戰戰兢兢、拖拖拉拉,尚且未臨近敵人,隨時都做好了掉頭就跑的準備。
他們造反是為了活命,可不是為了送命!
也是因為這般的態度,堪稱望風而逃一般的態度,今日的傷亡反倒是比前兩日要小上許多,畢竟用一觸而潰來形容他們都堪稱誇獎,分明是剛剛看到敵人,扭頭就開始往回跑,實在是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第三日伴隨著城中許多人眼中張天王的“心腹”叛逃,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沉悶。
張守道的行為,已經完全無人能夠理解,說是離心離德也不為過。
恐怕城池中唯有一個人,才明白張守道這麼做的意思。
造反不是請客吃飯,雖然朝廷一直管張守道叫做反賊,但他其實並不在意這些東西。
在這裡,他就如同至公無私的天道,既然至公無私,那自然不會厚此薄彼。
每個百姓的命都是命,如果想要活命,那就需要自己去爭取。
指望他大開殺戒,讓官府膽寒,軍隊退避,純粹是想多了。
他沒想,也不曾那麼做過。
無論是百姓的叛逃,還是城中的風言風語,他都無所謂。
第三日的晚間,有更多人的蜂擁著走出城門。
連城門都開了能夠容許一人透過的縫隙,沒有任何把守,也不擔心朝廷的軍隊忽然殺至,城破而亡。
短短三日的時間而已,原本跟隨著張天王起兵的核心人馬,十去七八。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覺悟。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無懼生死。
張天王那無動於衷和不以為意的做派,讓許多人已經喪失掉了信心,覺得跟著他做不成什麼事業,最後難逃官府的圍剿,必死無疑。
與其跟著他負隅頑抗,倒是不如趁著還沒將事情鬧到完全沒有半點機會的時候,先一步投降而去。
起碼這個時候,官府還是願意讓他們改邪歸正的回去。
哪怕是為了讓他們做一個表率,現在也不會下什麼重手。
現在不識時務,後面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很多非常識時務的人,趁著夜色而去。
偶爾在路上看到了同伴,對視一眼,卻是會心一笑,猶如卸下了身上的重擔。
跟著毫無野心,完全沒有想成就一番大事業,甚至不想著趁機卷財富換地方跑路享受榮華富貴的造反頭子是完全沒有前途的!
當初他們匯聚在一起,是因為相信張天王的實力,而短短三日的時間,張天王的表現已經徹底讓他們失去了信心。
忠心這種本就不存在的東西,那自然更是不必提及。
大家因緣際會,好聚好散!
張天王或許也是清楚這一點,城門處今晚都沒人管,更沒有人阻攔、勸慰。
許多百姓都看到了那些帶著大包小包的傢伙,近乎昂首闊步一般的走出了城門,那樣子不像是投降過去的,好似是要過去享受榮華富貴一樣!
涅槃寺。
近日的涅槃寺也分外的忙碌。
張天王佔據城池之後,並未為難涅槃寺,只是將涅槃寺內的糧食收走了很大一部分,對此涅槃寺的僧侶當然不敢有意見。
所幸,除了那些糧食之外,張天王沒有對涅槃寺有什麼特殊的要求,更沒有要求涅槃寺內明顯精壯許多的僧侶出城跟官府作戰,來個投名狀什麼的。
不過這樣的時節,願意求神拜佛的人終歸還是少了許多的。
涅槃寺的僧侶倒也不是全然沒有動作,他們開始......做法事,唸經文。
說白了無非是安穩城中百姓的情緒,為那些死去的人祈禱、唸經,當然葬禮是肯定不會辦了,屍體都還在城外沒有拿回來呢!
到了天色已晚的時候,口乾舌燥的覺明小和尚邁動著略有幾分僵硬的步子,回到了涅槃寺中,第一件事就是先勺了碗水,咕嘟咕嘟幾口下肚,滋潤唇齒。
師兄們的情況和他也差不多,涅槃寺平日間就會做法事和超度亡魂,有沒有用姑且不論,起碼可以讓人心中舒坦一些。
以往也會有富戶人家,邀請涅槃寺的僧侶去做這種事情。
只是現在城中的富戶基本已經不存在了,這些事情當然也是他們自發去做的,掙不到一文錢。
但在此時的城中,錢恐怕才是最沒有用的東西,畢竟錢已經很難很難再買到糧食了,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張天王把持著,不允許售賣。
忙碌了一天的覺明小和尚累得夠嗆,但整個人卻並沒有什麼睡意,躺在床上的時候,回想起白日所去的那些人家,那一張張行屍走肉一般,幾乎看不到生機的臉龐,只覺得一陣陣的寒意湧入心頭。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他不知道。
就是心中好像被死死的堵住了一塊兒,連呼吸都僵硬且沉悶。
實在是睡不著,覺明小和尚乾脆起身,漫無目的的在涅槃寺內遊蕩著。
夜色已經深沉,除了懸掛在兩旁的燈籠綻放著濛濛光輝,這個夜晚可真黑啊!
如此黑的夜裡,連光都顯得是那般彌足珍貴。
這麼想著的時候,覺明小和尚忽然見到一處屋舍內有火燭的光亮升起。
覺明小和尚微微一怔,那是許正施主的房間,他也睡不著呢?
稍稍遲疑了一瞬,覺明小和尚走上前,輕輕敲響許正的房門。
片刻之後,房門開啟。
房間裡的許正穿戴整齊,顯然也是沒睡的。
“許正施主,你也沒睡啊?”
覺明小和尚沒話找話。
他只是覺得一個人實在是太過寂寥,情不自禁的想要和人隨便的聊一聊,無所謂聊些什麼,此時才反應過來這多少有些唐突了。
“是啊。”
許正點了點頭。
“你說......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悶了好一會兒,覺明小和尚略有些突兀的問道。
“大概要等到,反抗的人真的擁有足夠覺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