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那怕是唯有少數人才可以成仙咯?”
許正注視著火爐下被點燃的木炭,目光幽靜而深邃。
“仙既遺世獨立,而又高高在上,除了只鱗片爪的流言之外,何人真曾見過傳說中的仙人呢?想來的確甚少有人可得道而成仙。”
張守道說道:“求仙自然渺渺,但求道卻是貨真價實。我輩修士,修到最後,也只能去堅守自己的道了,做天上之仙不太可能,做塵世之仙,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
又是一杯酒入腹,溫好的酒水落入肚中,升騰出些許的暖意來。
“儒也好,墨也罷,法也行,道法自然。修士終究是自塵世中而來,能夠看透萬丈紅塵且從中脫穎而出的人,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
張守道肯定的說道:“無數人身陷囫圇而不得掙脫,迷迷濛濛的來,渾渾噩噩的去,不知為何而生,不知為何而死。修士若不能勘破迷惘,便與腐草無異,豈能與日月爭輝?”
“受教了。”
許正微微點頭,對他舉杯,一飲而盡。
“小友年紀尚且不算大,還是趁早去這萬丈紅塵中走一遭吧。年少時就該有年少時要做的事,如此對自身也有好處,紅塵雖亂,亦可煉心。”
張守道舉起第三杯酒,隨他一同飲盡,“每日最多三杯酒,不能喝了,不能再喝了。”
旋即他已是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之後,向著門外走去,邊走邊吟道:“我有丹心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光盡生,照破山河萬朵。”
大雨之中,那道身影漸漸遠去。
似乎此次過來,就是單純的想和許正閒聊幾句,沒有什麼目的,也不需要許正加入或者認同他的理念,只是機緣巧合之下,恰巧碰到了一位修士,便不介意講一講心中的思緒和念頭。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涅槃寺內的青石路面上,都積了一層水。
一大早涅槃寺的僧人便持著掃帚和簸箕在清理積水,許正小屋門前那顆樹上的枝葉已是凋零殆盡,只有光禿禿的枝丫屹立於風中,孤孤單單,甚至還有點醜。
大雨不再下了,被雨水沖刷了一天的秋野郡卻也並未煥然一新,只是溫度驟然降低了許多。
老話講:一場秋雨一場寒。
深秋時節的大雨並不算難見,可當走出門去,那股寒冷的氣息吹拂到身上之時,很多人都已經開始反應過來,冬天又要來了。
以往提起冬天的事情,許正多半想到的也是什麼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再不濟就是堆雪人打雪仗之類的事情。
但在這個時代,冬日無異於是催命之符。
許正已在秋野郡經歷過了一個冬日,哪怕是平日間香火還算旺盛,人流往來頗為密切的涅槃寺,到了冬日都是門庭稀疏,少有香客。
至於什麼堆雪人、打雪仗之類的事情,許正是一個都沒見著。
記憶之中的畫面並不適合這裡,冬日對這片土地上的生靈而言,是一個格外殘酷的考驗。
如果在春夏秋三個時節沒有積蓄足夠的物資,那很多百姓是很難熬過冬天的。
一些貧瘠的五口之家,甚至家中都拿不出一件格外單薄的棉衣,在寒冷的冬日,穿著粗布麻衣出去固然並非不可,然而一旦著涼感冒,說不得就是生死之事。
連棉衣都沒有的人,是看不起病的。
去年在涅槃寺門前跪了兩天的王寶兒,便是這種情況。
所以秋野郡的冬日,沒有那麼多的歡聲笑語,更多的是冷清極境,極寒的空氣似乎將萬物的生機都給徹底鎖死,不容掙扎。
或許,在長安那邊可能會出現許正想象之中的情形,會有身著厚厚棉衣,把自己包裹成小胖墩一樣的孩子歡聲笑語的在積雪中奔跑,彼此投擲雪球,雙手都因此紅彤彤,最終在家長的呵斥下不情不願的回到家中,結束一天的玩樂。
但那樣的場景,顯然不屬於秋野郡的孩子,甚至,也不屬於秋野郡。
冬日何其難熬?
難熬到許多百姓在冬日躺在床上,脊背生瘡;難熬到他們一天只吃一頓飯食,只為給來年多節省下一點糧食;難熬到一些人家中的子女,活生生的餓死。
而那,甚至還僅是尋常冬日時的模樣。
如今遭受了旱災,許多人都是顆粒無數,家中已無半點的糧米。
現在冬日又要來了,沒有糧食的話,他們要如何去熬過去呢?
沒有人給出答案,一種令人窒息般的氣氛逐漸沁入而來。
但在窒息間,仍有一絲絲的希望的留存。
因為正在有人大肆的搜刮糧食,城中富戶因此破家滅門者不知凡幾,最初時的混亂過後很快就掌控住了局面,張天王手下的人將糧食全都聚集了起來,那些堆積成為小山一般的糧食讓許多人的眼中看到了希望。
所說明眼人看一眼就知道,那些糧食看著雖然多,但決計不可能養活的了全城這麼多人,可看到了糧食,許多人心中就會生出些許希望。
糧食總歸是有的,萬一我能吃到,不就能捱過冬日了麼?
如此這般的想法,倒是將原本令人窒息的氣氛略略開啟了一道口子。
而城中逐漸的安定下來之後,張守道立刻開始派人開始在城中各處組織人手賑災。
他的賑災手段和許正一脈相承,準確的說,倒不如是親眼看過涅槃寺的賑災之後從中學來的。
糧食、糠麩、草根樹皮、觀音土......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作為第一次賑災的開始。
城中的糧食,張守道很清楚這一點,更不要說在他攻破此城的時候,已經有一批糧食被官府給狠辣的焚燒掉了。
現在僅剩下的糧食想養活這麼多人,說是痴人說夢也不為過。
當然這些話是不能說,更不能透漏的。
哪怕明知道養不活那麼多人,該做的賑災也還是要做,這就是他和朝廷的區別。
希望,那是遠比任何東西都要寶貴的。
伴隨著城中各處多點開花一般的賑災,一張告示也貼到了各處的牆上。
告示上張守道細數了朝廷種種不當人的行徑,申明自己並非是為了稱王稱霸,而是順天救人......幾乎和當初跟許正說的無差。
但這些緣由,很多百姓是並不關心的,他們關心的是告示的下半部分。
張天王準備招兵買賣,以防備朝廷奸賊的反撲!
雖說此舉有倒反天罡之嫌疑,但都造反了,這點細枝末節也不必去糾結,他指著皇帝的鼻子罵都沒什麼問題,敢於豁出命去的人就是有蔑視一切的資格。
告示中明確指出,僅靠賑災是不足以渡過冬日的,城中的糧食也沒真的富裕到能救活全城百姓的地步,真要有那麼多糧食,官府也不可能真就裝死,哪怕不為了政績,也得想想那麼多人捱餓會發生什麼。
所以,在知道糧食明確不夠之後,又想自己得到糧食,該怎麼做呢?
加入張天師的軍隊,成為一名士卒!
起碼成為士卒之後,自己就有了活命的本錢,糧食也會優先供應。
如果還想讓自己的家人也吃的飽飯,那就需要做出有貢獻的事情了。
什麼是有貢獻的事情?無非是立功唄!
此告示一出,原本很多人畏之如虎的張天王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起碼加入他的軍隊,是當真有飯吃啊!
而在此時,糧食就是最寶貴的東西,再多錢都難以買到的東西。
“恩人,我要去參軍了。”
涅槃寺,許正屋中,已經收拾妥當的王寶兒已是下定了決心,一臉決然的對許正說道。
這個時候參軍,能加入的只有張守道的軍隊。
“為什麼?”
許正眉頭微挑,“這可是造反,想清楚沒?”
張守道實力高強,無懼朝廷威嚴法度尚可讓人理解。
升斗小民沒有什麼活路,為了一口飯吃,揭竿而起,也並非是什麼難得一見之事。
可王寶兒家中的情況還沒有嚴峻到那種程度,家中還是有一些餘糧在的,起碼能熬的時間肯定比別人要多。
既然如此,何必心急火燎的在此時進入泥潭之中?
“我家中有五口人,縱是尚有些許餘糧,也撐不得太久,定是熬不過冬日的。”
王寶兒說道:“我若參軍,便能吃軍中的糧食,更何況我的體格還比較健壯,想來在軍中也能混一混,說不得還能混個職位啥的,到時候家裡人也能過的更好一些。”
“那你想過沒有,要是在冬日來之前,張天王就被朝廷的人給打敗了呢?”
許正再度問道。
一瞬間,許正看到了王寶兒驟然擰起來的眉毛,以及那張滿是掙扎之色的臉龐。
“想過。”
片刻之後,王寶兒還是不願意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謊,他現在都打算參加叛軍去了,那就沒有什麼話是不能再說的。
“可是,張天王沒有來之前,朝廷也幾乎沒有管過我們啊!難道朝廷贏了,我們就有糧食了麼?恩人您也看的到,那些糧食本來就不是我們的。”
說到這裡,王寶兒的臉上露出一絲狠色,“朝廷不管我們,我們是個死。加入張天王的軍隊,被朝廷的人給殺了,也是一個死,可起碼能夠在死之前多吃幾口飯。那是我們跪在老爺門前都求不來的東西。
不止是我這麼想的,許多街坊鄰居都是這麼想的,什麼殺頭的買賣,沒辦法啊,人總歸是要吃飯的,朝廷不給飯吃就推了朝廷,誰攔我們吃飯就打誰,死了拉倒!”
他說不出什麼太過高深的話,勝在一片真心,發自肺腑。
這樣的想法絕不僅僅是他一個人有,不少百姓都是這麼想的。
張天王沒來的時候,他們就有糧食吃了麼?
沒有啊!
現在張天王來了,起碼給了他們一個吃糧食的機會,什麼造反、什麼殺頭的買賣,那都不重要了,除了填飽肚子之外,其他事情都可以先往後放一放,哪怕是在刀尖舔血,也有的是人願意做。
沒有人覺得他們是要推翻大佑,幹翻朝廷,他們都很清楚自己是為了一口飽飯,為了能夠有機會捱過那難熬的冬日。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要豁出命去才行。
“你能有這種覺悟就好。”
許正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他並沒有給王寶兒太多的照顧,因為像是王寶兒這般的人,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
別說是他照顧不過來,哪怕是舉起反旗的張守道也兼顧不了。
張守道說天道至公而人道不公,所以他要公平。
可既身在人道,又怎能絕對的公平呢?
就如同現在的局面,糧食肯定是不夠的,絕對的公平是漠視不理,讓有能力的人衣食無憂糧倉漫溢;還是收集齊所有的糧食,一視同仁全都分發給每個人?
張守道沒有那麼做,也不能那麼做。
那麼做,只會讓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所以欲行天道之舉的他,也不得不按照人道的規則去辦事。
絕對的公平或許值得追求,但在人道,如此做派就實在不是做事的方法了。
或許物資無比充盈的時候尚能有一番作為,可現在,也僅僅只能讓更值得活下去的人活下來。
而那些值得活下來的人,在張守道看來,便是敢於對朝廷舉起刀鋒,怒斥不公的人。
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降世。
修士所能做的事情,終歸是有限的。
他的公平,是給所有人一個機會,一個反抗的機會。
把不把握,能不能把握,能把握多久,那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起碼有他在,這裡不會出現山頭林立內部動不動就爭權奪利的事情發生,所有人的力量都可以擰成一股繩,化作勒向朝廷脖頸間的一根繩索。
在那一場大雨過後,城中轟轟烈烈的徵兵就開始了。
張守道可謂是來者不拒,只要不是那種連腿腳都不便的老人,有志於此的人都可以加入,無分男女,舉得動刀就行。
他的做法很顯然有些胡來,幾乎不可能保持住戰鬥力。
那一場大雨過後,不過是七日的時間,官府便已組織了數千士卒,討伐而來。
按理來說,這個時候的張守道應該據城池而守。
但,沒有。
張守道不僅沒有據城池而守,反而主動的開啟了城門,排出自己剛剛組建不久,連把式都耍不明白的叛軍出城迎敵。
在那些忐忑不安的百姓之中,有一道頭髮花白,頭戴斗笠的身影默默的跟在隊伍的後方,手中連一柄菜刀都沒有拿。
當這些沒有任何作戰經驗,幾乎沒有訓練,營養不良的百姓和朝廷組織計程車卒交戰的時候,不過是短短一刻鐘的時間,上千人就已經崩潰。
鮮血、死亡,朝廷派來鎮壓叛亂的軍隊,每一個人都彷彿是天神下凡一般威武可怖,手中長槍、長刀揮舞之際,鮮血橫流。
潰敗出現的極快,雙方根本就不是同一個等級的對手,這般迅捷的失敗,說是一觸即潰都不為過。
伴隨著哭喊聲、嘶吼聲、哀嚎聲組成的樂章前,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
頭戴斗笠,頭髮花白的那道身影在人群中輾轉騰挪,卻又不與任何交戰。
叛軍衝上,他跟著衝。
叛軍四散潰逃,恍如喪家之犬時,他也跟著退。
都說戰場乃是生死之地,那道身影卻好似跟著過來觀光的一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只不過這個萬花,是點點血花。
第一次和朝廷的人馬在城外的正面交鋒,最終無疑是以慘敗告終,若是統計一下雙方的傷亡比例,怕是幾十比一,說是烏合之眾一碰就碎都完全不為過。
很多原本下定決心的人,真正來到了戰場上,才發覺拼命這種事情,不是說一說就可以那麼簡單的事情。
朝廷的軍隊在狠狠殺伐了一番之後,也並沒有過分到追逐到城中。
在很多的‘有識之士’看來,那張天王派出的這些人分明就是來送死的。
軍隊?
可別高估他們了,完全就是一群泥腿子,兵器揮舞的都完全不熟練,幾個回合下來就能發現這連銀槍蠟像頭都算不上,起碼銀槍蠟像頭還有個樣子呢!
而那些被派出來的人,此前除了自家的菜刀之外,可能都沒有摸過幾天兵器,哪裡能是朝廷士卒的對手。
所以,必然有詐!
說不定就是想用這些泥腿子的命,去勾引朝廷的軍隊冒進入城中,然後再施毒計!
畢竟,那張天王雖是該千刀萬剮的反賊,卻也是能夠白日喚出雷霆的妖人啊!
容不得他們不小心翼翼,只能按捺一下,等候朝廷派出能降服這個妖人的存在,才敢去想一勞永逸之事。
第一次的交鋒過後,朝廷軍隊開始在城外耀武揚威,不少人大聲的開始叫罵,繼續挑釁著那些叛軍。
讓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剛剛兵敗如山,幾乎是一個碰撞就已分崩離析的叛軍軍隊,在小半個時辰之後,再次出擊。
這一次的結果與上次並沒有任何的不同之處,只不過是換了一批人罷了。
可這些人同樣是沒有好到哪裡去,還是一碰就碎。
許多軍中的謀士面露冷笑之色,如此明顯的誘敵深入之計,一次不成竟然又派了一群人跑出來送死,難道那狗屁的張天王以為他們都是一群草包麼?
此前攻克城池的那一群精兵怎麼不派出來?
怕是就在城中埋伏,還準備好了妖術想要請君入甕吧!
無論他們怎麼想,城牆上默默凝實著城外戰場的張守道始終立在那裡。
“為何還要繼續派人呢?”
已經吸收了足夠多七情六慾之息,實在是吃不下了的許正這次沒有再跟著那些人走一趟,而是來到張守道身旁,同樣很是不解的問道。
官府的人或許以為這是誘敵深入之計謀,可許正就在城中不說,和張守道也算是認識了,很清楚城中根本就沒什麼埋伏,不過是一群又一群跟那些出城送死一樣的人罷了。
朝廷的人馬要是真的能夠不管不顧的殺來,恐怕不少人也會立刻的望風而降。
非要說這些叛軍不堪大用也沒什麼問題,畢竟他們本來就是缺衣少食,沒有經過什麼訓練,還被天災苦熬的一群百姓所組成的軍隊罷了。
即使擁有了拼命的決心,要說因此就立刻有了戰鬥力,那還是有點痴人說夢了。
“先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才能考慮之後的事情。”
張守道神色如常,目光幽深似海。
兩人說話的功夫間,叛軍又一次被朝廷的人馬給殺退了。
甚至比上一次還要快。
畢竟交戰之地已是佈滿了血腥,此前自己人崩潰的神速也給他們帶來了極為強烈的心理壓力。
兩相疊加之下,敗亡的速度甚至比第一次還要快。
這也更堅定了朝廷軍隊中的謀士認為此乃誘敵深入之計的念頭。
“可這只是在送死。”
許正眉頭微皺。
“嗯。”
張守道竟是點了點頭,並不反駁。
許正微怔,回過神來。
是的,送死。
的確如他想的那樣。
城中糧食是絕對養不活所有人的,大家都清楚這一點,張守道自然更加清楚。
所以那些願意加入軍隊的人,他堪稱來者不拒。
然後在官府的圍剿面前,將那些人給派了出去。
不管是為了糧食,還是真的不怕死,都無所謂。
死的人多了,還能留下的總會有一些精兵。
死的人多了,所需要的糧食終歸會少一些。
他給那些士卒管飯,那就拿命去換。
這本就不是白來的東西。
在這一瞬間,許正好似真的從張守道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些屬於天道的氣息,令人深深沉默的氣息。
高遠無情,視萬物為芻狗。
他不在乎那些人抱著怎樣的心思,也不介意死一些人,死到糧食足以供養的人。
比朝廷稍好一些的是,他願意將糧食全都拿出來,無論是誰的。
也願意給人一個機會,無論那些人是誰。
這就是他現在所行的至公。
“如此,要持續多久?”
許正問道。
“持續到人能活下來。”
停頓片刻,張守道又道:“或者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