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覺明小和尚對許正的回答顯然是略顯茫然。

反抗的人真的擁有覺悟?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普度大師意譯的經文中所說的“禪”那樣富有深意,讓人難以琢磨。

可是,這種東西是說有就能夠有的麼?

普度大師意譯的經文裡說,佛的本意其實是“覺”、“覺者”。

經過意譯之後的意思,大抵便是覺悟的人。

在遙遠的蠻荒天,普度大師的故鄉中,這樣的人被稱作‘佛’。

佛悲憫世人,不忍看世間諸多苦厄,於是留下了真經,據說有大智慧的人能從真經中取得佛法。

不過,同樣的真經,在每一位佛門信徒的眼中,卻也有不一樣的意味。

所謂千人千面大抵便是如此。

於是領悟真經,向佛靠近的路上也就有了很多種細分,苦行僧、傳道者、僧侶......其中最奇怪,也最讓覺明小和尚記憶猶新的就是“參禪”。

禪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覺明小和尚看過很多遍普度大師意譯的經文,卻也想不明白,普度大師並沒有留下關於參禪的修行之法。

因為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大佑終歸不是蠻荒天,大佑有自己的諸子百家,有自己的源泉,有自己的文化和血脈。

更何況,這是一個格外強大且霸道的國度,並沒有根植屬於佛的土壤,還沒有打下屬於佛門的烙印,那專屬於佛土的修行,參禪自然也是不可能在這裡生根發芽的。

但,即使並不知道參禪理應如何去修,覺明小和尚年幼的時候,卻是問過普度大師的。

普度大師說,參禪便是勘破心中的迷霧,用大佑的話來講,叫做頓悟。

一日頓悟,受用終身!

若能勘破自身迷霧,便可頂天立地,成為真正的佛。

年幼的覺明小和尚不明白,於是再度問他,參禪不是屬於蠻荒天的修行麼?怎麼會和大佑扯上關係呢?他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蠻荒天的存在啊。

普度大師便笑了起來,他說天下萬般的道理殊途同歸,如果大家都在向著正確的方向前行的話,即使一眼看去大相徑庭,內裡的東西總該有相似之處,越高深就越是如此,哪怕隔了千山萬水,道理卻不會變。

蠻荒天對一切的至高追求叫做“佛”,大佑將之稱為“道”,可無論是叫道還是叫佛,它們本質上是同樣的東西,不同的只是每個人的想法而已。

覺明小和尚卻是皺眉,問他那您跑那麼遠來到大佑,又是為了什麼呢?

青燈古佛旁,覺明小和尚見普度大師眉目低垂,像是一尊石像一般呆立了良久,覺明小和尚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正要和普度大師道歉的時候,普度大師說因為人心中總是對期許的東西懷著莫大的期待,為了那個期待的希望,人總是可以做出很多的事來,哪怕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覺明小和尚並沒有聽明白,可當時普度大師的臉色在火燭的照耀下滿是悲苦,火燭在風中搖曳,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子恍如巨大的鬼神招搖晃動,陰影鋪天蓋地。

覺明小和尚覺得,那可能就是普度大師正在參悟的禪。

而今天許正施主說要等到反抗的人都擁有覺悟?

那豈不是人人都能當佛,人人都可得道了?

這種事情,又怎麼可能呢?

或許是他年齡還太小,大人嘴裡總是能夠說出一些他聽不太懂的話,哪怕他苦讀經書也沒有用,禪那麼好參破的話,普度大師何必跨越千山萬水而來呢?

這讓覺明小和尚有些沮喪,許正施主不像是師兄們那樣很多事情都說‘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對方並不將他當做小孩子去看待。

對於他的問題,許正總是會回答,也並不是哄孩子的態度,然而回答了卻並沒有聽懂,這反而讓他更加難受,甚至隱隱間覺得還不如說‘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好一些。

起碼前者尚能等待年齡的攀升和閱歷的增長逐漸領悟,後者的問題就如同經文中所說的禪一樣,不明白的話,那就怎麼都想不明白。

覺明小和尚滿腹心事的告別了許正,慢慢踱步,眉頭緊鎖,思考著這個問題。

......

時日推移。

從朝廷的軍隊在城外擺開架勢起,至今為止已經有十餘天的時間了。

張天王所組織的人馬不止一次的出城迎敵,次次慘敗。

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面前,災民所組成的軍隊就像是個笑話。

沒有張天王在前方施展那駭人聽聞的仙法,原來災民所組成的雜軍是那般的脆弱且不堪一擊。

然而無論雜軍怎麼敗,張天王始終都沒有出手過,他冷眼旁觀,近乎漠視的看著一個又一個災民倒下,然後潰敗......

從第三天開始,便不斷有叛逃,投降官兵的人出現。

可對於這一切,張守道卻視若無睹。

他的“約法三章”仍舊有效,維持著城中最基本的秩序,可原本那些在他手下管事的人卻已經換了好幾批。

倒不是說那些人全都死了,而是那些人往往跑的最快。

走之前還不忘帶上從城中搜刮來的金銀財寶,畢竟就算要跑路也得給自己留點後路嘛!

這種事情屢屢發生,張守道手底下也並非沒有忠心耿耿的人,幾次三番的彙報情況。

現在城中愁雲慘淡,對造反的前景已經完全喪失掉了信心。

偏偏舉起了這個反旗,被視為反賊頭子的那個人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態度,許多人的心都涼了,稍有一些本事的人都會覺得這就是一艘破船罷了,還跟朝廷叫板?

那真是必死無疑啊!

與其待在城中跟已經完全不管事的張天王賣命送死,那還不如趁早投降,現在官府還願意稍稍懷柔一下,等投降的人多了,可萬萬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然而,面對此等忠言直諫,張守道只是平靜的點一點頭,表示我知道了。

知道了......

他說自己知道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

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

張天王根本就不在乎。

不在乎那些人的叛逃,無所謂那些人的叛逃。

他是天王,他有仙法,他不是普通人!

所以他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大家出城送死,眼睜睜的看著手底下一個個人悄無聲息的離去,從一開始他們就搞錯了,這位爺心中並沒有什麼稱王稱霸的心思,更沒有裂土封侯乃至逐鹿天下的想法。

跟著他混,人家拍拍屁股,說不定手掌掐個訣就能白日飛昇的遠走高飛而去,其他人呢?

其他人有這樣的能耐麼?!

短短十餘天的時間,很多人都離開了。

最開始叛逃的那些人還能夠得到朝廷的優待,以往只當被裹挾,現如今既往不咎,甚至還給好酒好肉,想以此來瓦解掉城內決心抵抗的力量。

結果隨著叛逃出城的人越來越多,官府也頂不住了。

從最開始的好酒好肉,既往不咎,現如今已經變成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給我幹徭役吧去!

可即使如此,從城裡跑出來的人仍有絡繹不絕的架勢!

甚至白日間被張守道派出城外跟官兵交戰的時候,都有人直接丟下武器,高舉雙手,嚷嚷著我投降、我投降的直奔敵陣而去。

這樣的人絕非是一個兩個,看的官兵中不少人幾乎要驚掉大牙!

那些臨陣投敵的傢伙當然不會得到官府的信任,誰知道里面有沒有張天王所安插的奸細在其中呢?

可伴隨著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關押看守起來都要耗費不少的人手——若是那些人都聚在了一起,萬一其中大半都是假意投降的傢伙,到時候忽然生出亂子怎麼整?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就是,官府也沒多少餘糧了。

偏偏這些投降的人還真不能殺,殺一兩個、幾十個,還可以說是罪孽滔天、死有餘辜,可若一口氣宰了大半,傻子都該明白官府就沒準備給他們活路啊!

到時候城裡準備投降的人一看,好傢伙,造反是死,投降也是個死,那還投降幹啥?直接玩命好了!

最開始心中還抱著竊喜、譏笑心思的官府幕僚們忽然發覺,在那張天王如此近乎喪心病狂的豬一樣的操作之下,局面竟讓他們有些進退兩難。

真正核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官府也根本接納不了多少叛軍——別說是城中的叛軍了,就連真正的災民他們現在都還管不過來呢!

有糧食吃不給還沒造反的災民,給造過反的叛軍?

這訊息傳回朝廷,九族都得一起謝謝他們!

不知不覺間,在無數人譏笑、謾罵張守道的無能和短視的時候,一個巨大的爛攤子已經在秋野郡中攤開。

聰明的人已經機智的察覺到了,可大部分人還不明所以,負責接收投降人手的官員整個人都陷入到了巨大的惶恐之中,他突然發現了這其中的恐怖之處。

道家說無為即無不為。

張守道除了“約法三章”之外其實並沒有像是一個真正的造反頭子那樣,要牢牢的握住權柄,每日分發下無數的命令。

恰恰相反,城中有很多人都期待著他能做點什麼,可他什麼也不做。

這對官府來說本該是一件好事的,這樣的傢伙想贏他那還不簡單麼?

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放上一頭豬當那個什麼張天王,結果也不會差上太多吧?

然而,很少有人意識到,叛軍恐怕是剿滅不了的。

他們為什麼反叛?

難道是因為張天王英明神武,有大帝之姿,一眼看上去就是九五之尊讓人納頭便拜,相信他能夠推翻大佑?

放屁!

只是因為沒有糧食,大家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這個時候,有一個有本事的人牽頭,所以大家自然而然的匯聚在了他的麾下。

歸根結底,那些人是想活命的,想找活路的。

是,現在他們接連投降,毫無戰意可言,說是一觸即潰也沒任何問題,簡直讓人發笑。

但是當他們發現重新迴歸官府的掌控之後,該沒糧食吃還沒糧食吃的時候......

巨大的寒意籠罩而來!

這是一個死局。

不是張天王多麼英明神武,更不是因為他的術法神通,而是那些求活的人不得不聚集在一起。

如今他們四散開來,懦弱溫順的好似綿羊,可等到腹中的飢餓化作烈火將他們點燃的時候,他們就是滔天的大火,處處起火。

所有的一切都最終指向了一個問題,秋野郡的糧食,不夠,根本不夠。

而朝廷既抽不出人手,也抽不出車馬來運送,哪怕勉力組織,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

因為在秋野郡旱災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到了邊關!

這是大佑最捉襟見肘的時候!

將城中的叛軍重新變成大佑的百姓,然後呢?

真要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百姓又何苦變成叛軍,扯起反旗?!

當想明白這個問題之後,就能理解為什麼張守道無為而治了。

他根本無所謂。

解決這個泥潭的方法,徹底終結叛亂的方法,是朝廷強有力的賑災,是大佑告訴自己的子民,不用你拼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我也能讓你活著!

但偏偏,這是他們現在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

這是一個死迴圈,朝廷現在解不開這個結。

暮色已至,沒有什麼溫度的太陽仍能點染朝霞萬里,今日是個很美的天氣。

張守道靜靜的望著窗外,西沉的落日消失在群山萬壑之間,深邃的眸子中映襯著那最後的霞光,當太陽落下,黑暗便已籠罩而來,唯有點滴月芒稍稍映襯。

“砰、砰、砰。”

房門被敲響,門外傳來侍者的聲音,“天王,茶水已為您沏好了,現在就給您送上來麼?”

熟悉張天王的人都知道,每日的黃昏日落之時,當夕陽落下之後,他都喜歡獨自一人默默品茶。

“送過來吧。”

張天王說道。

侍者小心的推開門,將茶盤和已經沏好的茶壺放在了他的面前。

張守道端起茶壺,澄澈明黃的茶水落入茶盞中。

侍者目光炯炯。

“唉。”

當茶盞即將斟滿的時候,侍者聽到張天王嘆了一口氣。

“放了多少毒啊?怎麼茶香味兒都這麼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