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李先生攜葉鼎之堂而皇之地離天啟城。

這條訊息很快都傳到了各大府邸。

意料之中,各大府邸都保持了絕對的沉默。

大理寺依然照例進行著搜捕,京兆尹府也沒有派人去學堂問話,唯有年輕的青王殿下,似乎在自己的王府裡大發了一通雷霆。

景玉王府內。

蕭若風正與自己的兄長在飲茶。

景玉王吹了吹茶水,緩緩道:“聽說李先生帶著那葉鼎之離開了?”

“是。”蕭若風點頭。

“葉將軍是個好人。”這是句非常大逆不道的話,傳出去的話說是殺頭的罪也不為過,但是景玉王卻很隨意地說了出來。

“是啊。”蕭若風答得更隨意,“葉鼎之也是個好孩子。有他父親的風範。”

“所以你說,先生這次出手……”景玉王沒有再說下去,飲了一口茶。

蕭若風卻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皇兄不必多想,先生並沒有想捲入朝堂之爭的意思。”

景玉王放下了茶杯,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笑了笑:“你這每日都住在學堂,自己的府邸,是什麼時候才打算搬進去?”

當今陛下三年封了四個小王爺,第一個封的既不是母親身份尊貴的青王,也不是年紀稍長的落羽王,更不是正喝著茶的那位景玉王,而是……琅琊王。

西面有座大城叫琅琊,昔日琅琊城發動叛亂,一名年輕的殿下領軍平亂,歸國之後,陛下為讚賞起功績,封其為琅琊王。而這位年輕的皇子就成為了平輩皇子中第一個獲封王爵的,可是三年了,他都沒有正式入住自己的府邸,自稱難盛其名,陛下贊其謙遜,也從未催促過。以至於如今人們也都沒有正式稱他為琅琊王,而依舊稱,九皇子。

九皇子,蕭若風。

蕭若風笑了笑,抬起頭:“快了吧。”

學堂之外。

一隊人馬正匆匆而來,馬車之上畫著神鳥大風旗,是北離蕭氏皇族的標誌,應是宮裡派來的人。

雷夢殺與洛軒出門迎候。

馬車停了下來,穿著紫靴的年輕太監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李公公?”雷夢殺認了出來,是在御書房當差的太監,在宮裡的地位僅次於五大監。

李公公挽了挽帽簷邊的珠子,看了雷夢殺和洛軒一眼:“喲,好久不見灼墨公子與清歌公子了。”

雷夢殺和洛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不知李公公所來何事?”

“陛下傳祭酒先生入宮。”李公公緩聲道。

雷夢殺和洛軒相視一眼。

學堂畢竟是北離皇朝所設,也算是朝中機構,自然也有官員監管,而這學堂主管者的官職被是祭酒,外人尊敬,多稱一聲先生。而能做稷下學堂祭酒先生的,自然也只有一人了。

“師父,好像出去了。”雷夢殺回道。

李先生身為祭酒,未上一次朝,就連年祭也未曾參加,擺明了是不想參攝朝政,皇帝陛下一直通融以待,怎麼今日忽然前來傳召了?莫非是因為葉鼎之的事情?

李公公笑了笑:“咱家可以等。”

“不用等了,李公公,我們去吧。”一個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響起,眾人尋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李先生與那百里東君正緩緩走來。

“祭酒先生,許久不見了。”李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禮,隨即眼神瞥了一下百里東君,“這位就是……”

“多嘴了。”李先生幽幽地說了一句。

李公公急忙退了一步,伸手道:“請。”

李先生一步躍到了馬車上,笑道:“皇宮,許久沒去了。”

望著馬車快速地離開,百里東君困惑地看了雷夢殺一眼:“二師兄,師父怎麼會被突然喊去宮裡?”

“或許是因為葉鼎之吧。”雷夢殺喃喃道,可忽然又想起了什麼,看了百里東君一眼,“又或者因為……”

御書房。

門口兩根柱子上寫著一個對聯。

談笑風雲湧,舉目平蒼生。

字寫得潦草霸氣,彷彿要從柱子上飛起一般。

“嘖嘖嘖。”李先生上下打量著這幅對聯,連連搖頭,“字寫得還行,有意思,聯寫得太次了,裝霸氣。”

李公公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誰敢這麼說天子御書房門口的對聯?

可一身龍袍的皇帝從御書房裡走了出來,卻是滿臉笑意:“先生當年為我賜了這一聯,我還炫耀了許久,可如今先生自己也看不上眼了?”

“人嘛,總是會對過去的自己嗤之以鼻。”李先生抬起頭,微微一垂首,就算是行禮了,“參見陛下。”

“先生裡邊請。”皇帝攙過李先生的手,走進了御書房之中。

“陛下這次叫我來,可有什麼事?”李先生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問道。

皇帝陛下年紀也近六十了,身上沒有帝王的威嚴之氣,倒有幾分儒雅,給人一種莫名安詳的感覺,正如他的稱號……太安。太安帝嘆了口氣:“孤年少時好詩書,不好武,在皇子之中不被看好,可偏偏身邊有兩個好兄弟。一個出自云溪葉氏,一個來自西林百里家,都是難得一遇的將才。有他們二人輔佐,孤平了幾次大亂,才有了後來坐上皇位的底牌。可許多年前孤犯了一個錯,至今也依然時常後悔。方才聽了一個訊息,所以想謝謝先生。”

李先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下:“陛下是感謝我救走了葉鼎之?”

太安帝長嘆了一聲:“是。”

“既然錯了,何不平案呢?”李先生反問道。

太安帝臉色一紅,沒有說話。

“罷了罷了,無非就是帝王顏面。”李先生搖了搖頭,“可只是這麼一句感激的話,需要特地召我入宮嗎?陛下不說,我也明白。陛下難道忘了,當年你們三人為何能夠平亂?”

太安帝瞳孔微微一縮,點頭道:“孤自然明白。此次叫先生來,其實還有一事。孤聽說先生又收了一名弟子,那弟子——姓百里?”

“百里東君。”李先生回答道,“就是你的另一位結義兄弟百里洛陳的親孫子。”

當年的雕樓小築裡,年輕的文弱皇子,遇上了蠻橫兇狠的西林人百里洛陳和堅毅正直的軍家後人葉羽,自此開始了問鼎天下的一生。

這在後世屢屢被寫進說書人的小說話本中,在茶樓裡一次次被人們談起。

但是兄弟結義,奪得天下之後的故事,卻很少有人願意再說。

比如葉羽將軍被判謀逆,滿門皆斬。

比如百里洛陳領兵鎮西,忠心為國,卻非重大時節,再不入天啟城。

這樣的故事重複了一朝又一朝,似乎只要坐上了帝王位,一切就開始改變了。

太安帝低聲唸了念“百里洛陳”的名字,隨即笑了笑:“他就這麼一個孫子吧?”

“你們中葉羽最小,成婚也晚,百里洛陳成婚早,又只有一個孩子。以至於現在百里洛陳的孫子,都和葉羽的兒子一樣大了。”李先生回答道,“不過陛下,忽然提起這個孩子來是做什麼?”

“他是洛陳的孫子,來了天啟城,我應該見一見。”太安帝緩緩道。

“不必了。”李先生搖頭。

太安帝自即位之後,應該很少再聽到這個詞了。如今忽然聽到,他甚至都愣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生氣,只不過臉色不再那麼溫和:“先生,不是說從來不過問朝事嗎?”

“百里東君入天啟,只為拜師,不為其他。陛下找他來,才是朝事。”李先生糾正道。

太安帝眉頭緊皺:“可堂堂鎮西侯的孫子入了天啟,不來見孤,不成體統。”

“那你就去問鎮西侯的罪,你已經殺了一個兄弟了,要不要殺第二個?”李先生冷笑道,“放心吧,百里東君不會一直待在天啟城,馬上就會隨我離開天啟城。幾年之內,我們都不會回來。”

太安帝垂首微微一思索:“可先生你是祭酒……”太安帝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很明顯了,你是朝廷命官,離京數年,不合體統。

“放心吧,祭酒的位置自有人來做。”李先生轉過身,“陛下若沒有別的事,我便走了。”

太安帝嘆了口氣:“先生,你有時候會不會覺得自己,有點過強了?”

李先生笑了笑,聳了聳肩:“有嗎?”

“在先生面前,孤覺得先生才像是君王。”太安帝苦笑道。

李先生搖了搖頭:“我本是天上仙,人世君王,可別想折煞我。”他甩了甩長袖,不再理會太安帝,徑直地走了出去。

李公公看著他走了出去,湊近站到了太安帝的身邊,低聲道:“學堂李先生……未免有些太過於囂張了。”

“你不懂。”太安帝輕輕嘆了一聲。

四十年前,他與百里洛陳、葉羽三人被圍困在西楚和北離的邊境,當時就是這位白髮翩飛的李先生救了他們,如今四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翩翩少年,如今也白髮蒼蒼,可當年滿頭白髮,面目若中年的李先生,現在卻容貌分毫未改,看起來反而要比自己更年輕了。

“可能真的是仙人吧。”太安帝又幽幽地說了一句。

李先生乘馬車簇擁而來,離去時卻無一人相陪,從御書房到宮門,漫長的一條路,只留他一人獨行。李先生卻走得悠然自得,似乎一個人走得,要更舒坦些。

只是走到一半的時候,一頂紫色的轎子被幾個侍衛抬著,從他身邊路過。

轎子中,膚若凝脂的中年太監緊閉雙眼,不停地摸著手中的瑪瑙戒指。

四名侍從滿頭大汗,似乎抬著千斤之重。

李先生伸了個懶腰,與紫色轎子擦肩而過。

中年太監猛地睜開眼睛,手指上的瑪瑙戒指瞬間碎成兩半,轎子的兩根長杆瞬間斷裂,整個地摔了下來,侍從大驚,驚呼道:“大監!”

轎子裡的中年太監用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

李先生冷笑了一下,頭也沒回,只是略帶嘲諷地說道:“虛懷功?”

“報,大監那路,過了。”御書房內,一名金刀侍衛衝了進去。

太安帝臉色陰沉:“好。”

李先生又往前走了幾步,迎面有一道人走來,道人手執白色拂塵,長髮長鬚,微微泛白,一身仙風道骨之氣。

“噢,小齊啊,今日也入宮啦。”李先生笑著打招呼。

一國之師被人稱為小齊卻一點也不氣憤,國師大人只是甩了甩拂塵:“先生入宮,真是苦了我。要來此裝模作樣打一場。”

“你們那皇帝想殺我,你說是不是瘋了?”李先生低頭道。

國師嘆道:“所以我來了,我怕你瘋了,把皇帝給殺了。”

“退下吧。”李先生隨手一揮,將那一身仙氣的國師給打了出去,國師拂塵一甩,卻仍擋不住那股真氣,被打飛了十幾步,一口鮮血噴出。

“演得有點過了。”根本沒用全力的李先生甩了甩手,繼續往前走。

“報,國師那路,也過了!”又一道訊息傳到了御書房。

李先生走了幾步,眼神中流露出幾分不耐,終於足尖一點,衝著宮門的方向急掠而去。

所過之處,皆人仰馬翻。

那些整軍待發的虎賁禁衛軍。

那些藏在暗處的絕世高手。

無一不避其鋒芒!

李先生幾乎在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已來到了宮門之處,他忽然一躍而起!

“報!李先生已至宮門!”

“然後呢?”太安帝問道。

“李先生一躍至宮門之上,然後,轉身了。”

“轉身?”

“轉身望著這裡!”

御書房之外,高手紛紛而落,將整個御書房一圈地包圍了起來,剛剛退下陣來的大監和國師站在最外側,神色凜然。

“大監,緊張了。”國師微微一笑。

大監慘然一笑:“就怕畢生修為,今日毀於一旦。”

今日本是一個殺人的局,盡北離大內高手之力,殺一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人。

局已經破了。

就看那天下第一人,還要不要再入一局。

可那李先生坐在宮門之上,只靜靜地望了御書房一柱香的時間,然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便離去了。

“算了,不嚇你們了。”

他淡淡地說道。

“二師兄,我如今算是正式拜師了對嗎?”

“當然啊。儀式不都走完了嗎?”

“那麼請問,我的師父呢?”

學堂內院中,百里東君和雷夢殺相對而坐下了一下午棋之後,終於忍不住問道。

一連三日,他都沒有見到自己的這位師父了。

按說既然拜了師,那麼師父自然就會每日來教一些武功,可是這位李先生,卻壓根兒沒在學堂出現過。而且除了自己,其他的師兄們也是各忙各的,也沒見師父前來指點,尹落霞倒是搬去了柳月公子的府邸,每日在那裡練習功法。

雷夢殺笑了笑:“李先生從來不直接教弟子,都是讓弟子自己學的。”

百里東君一愣:“那我拜這個師父有什麼用?”

雷夢殺聳了聳肩:“你以後就知道了。”

在他們身邊,謝宣正在靜靜地看書,百里東君與他相處了幾日,發現謝宣除了吃飯睡覺,每日便是像尊雕塑一樣地坐在那裡看書。

“以前聽人說世上有書痴,我本來是不信的。直到當年遇到了謝宣公子。”雷夢殺感慨道,“謝宣公子,今日看什麼?”

謝宣拿起書,甚至懶得說話,直接讓雷夢殺看。

“朧月劍法。”雷夢殺一驚,“你在看劍譜?”

“二師兄也懂劍嗎?”百里東君問道。

雷夢殺搖了搖頭:“我出生雷門,自小就不能碰刀劍。不過我妻子是心劍傳人,所以我聽過這朧月劍法,是一門已經失傳了高超劍術。只是謝宣公子,你只看書,不實練,能學會這劍法嗎?”

“我在心中練。”謝宣翻了一頁,淡淡地回答。

“心中練?”雷夢殺一愣。

“我在閱書,看一招,心中的自己便用一招,一本書看完,劍法也就學會了。”謝宣又翻了一頁。

百里東君好奇道:“謝公子也是高手?”

謝宣搖了搖頭:“沒有打過架。我們師門向來以禮待人,門人幾乎都不會武功。”

看一本書,學一套劍法。

師門以禮待人,幾乎不會武功。

百里東君撓了撓頭,只想說,天啟城裡,奇怪的人真是太多了,好多事情的邏輯他真是無法理解。倒是雷夢殺似乎已經習慣,半調侃地追問道:“那麼若是有人講禮實在講不通該怎麼辦?或者這個人就是不講理,該怎麼辦?”

“那就揍得他講理。”謝宣淡淡地答道。

百里東君惑道:“可你們不是幾乎都不會武功嗎?”

“幾乎都不會,就證明有人會。我有個小師叔,學問很高,武功和學問一樣高,在師門內司職打手,誰不講理,打!誰講理不聽,打!打到聽為止,打到服氣為止!”謝宣看完了一冊書,將書收了起來,竟沒有拿下一本,而是喝了口茶,微微一笑,“許久未見,有些想小師叔了。”

“你的小師叔這麼厲害?”百里東君愣了愣。

雷夢殺笑道:“百里東君,你或許還不知道謝宣的師門。謝宣的師門叫山前書院。人稱‘山前無路,一步登天’,可是不遜色於我們稷下學堂的地方。”

“至今為止,我們山前書院講不通道理的,小師叔也打不通道理的,只有一個人。”謝宣嘆了口氣。

“誰?”百里東君好奇道。

謝宣破天荒地翻了個白眼:“李先生。”

百里東君和雷夢殺相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真是對誰都是個大麻煩……

“師父說不過李先生,小師叔打不過李先生,最後只能約定,幫李先生十六個小忙,一個大忙,然後李先生就別再來找山前書院的麻煩了。”謝宣抬頭望了望天。

十六個小忙,算上此次自己入天啟送書,算是忙完了。

還有一個大忙呢……

欽天監。

國師齊天塵正在院內打坐休息,忽然聽聞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應是人踩在一片落葉的聲音,眉毛微微一挑:“誰?”

“聽聞你前幾日被李先生給揍了,當場吐血三升,到今天都沒緩過來?”來客輕笑道。

齊天塵睜開眼睛,看了看來客。

來客是個中年儒生的打扮,神情溫和,給人一種沒來由的好感,正是那日百里東君在河畔遇到的中年人。

“山前書院,陳儒?”齊天塵緩緩道。

“國師不愧是一步仙人的高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陳儒笑了笑,“國師演技不錯,半分力氣沒出,反而還在這裡休養了幾日。”

齊天塵嘆道:“不容易啊。不知陳儒先生來此?”

“來還舊債。還債之前有些人需要提前見見,打打招呼,書上說這叫拜山門。李先生天下無敵,自然不用管這些,我在山前書院那種偏僻地方還能撐門面,到了天啟城,還得彎著腰走路。”陳儒笑道。

齊天塵一愣:“拜山門?”

“國師是同道中人,就來見一眼。告辭。”陳儒點足一掠,已從院中消失。

齊天塵微微一笑:“李先生,真是妙人啊。”

大理寺。

一個大漢正坐在那裡啃著雞腿,下面幾個少卿正在通報著這幾日案件的情況。

“奶奶的學堂李先生,扛著葉鼎之跑了。奶奶的多大的功勞,老子這輩子還能不能從這大理寺走出去了。”大漢無視少卿們的話語,嘴上罵罵咧咧的。

一位少卿有些猶豫:“那……是否要去一趟學堂?”

大漢嚥下一口雞腿肉,像是看著白痴一樣看著面前的這位剛入大理寺不久的少卿:“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少卿嚇得一哆嗦,急忙退了下去。

“據說前幾日李先生入了一趟宮,老子還指望著奶奶的這老傢伙走不出來了。結果倒是聽說大監和國師吃了點虧,奶奶的就是囂張。哪一日,等他死了,看我不把學堂燒了。奶奶的不就是個讀書的地方嗎……”

“你要燒哪裡?”

大漢一抬頭,眼前那幾位少卿都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箇中年儒生,笑眯眯地望著他。

大理寺卿沈羅漢。

年輕時為少卿時,也曾追捕一名要犯幾千裡,追到了一處山前。

山上似乎有座書院。

可山前卻沒有上山的路。

他咬了咬牙,想要爬上去,卻被人給打了下來,一路打回了幾千裡之外。

沈羅漢一把握住了身旁的斬罪刀,怒喝道:“陳儒!”

沈羅漢脾氣不太好,天啟城人人皆知,人人畏之,人人避之。

他這一聲吼,整個大理寺都震了一下。

他上次這麼吼的時候,提刀夜闖皇城的大盜飛陸肋骨被震碎了三根,一條腿被徹底打折,兩隻胳膊也被廢了!

可這一次,沈羅漢大吼一聲後,什麼也沒做。面前的中年儒生輕輕地按住了他的斬罪刀,微微一笑:“沈羅漢。”

微微一笑,若清風拂面。

沈羅漢長吁了一口氣,鬆開了手,眉頭依然緊皺:“你跑天啟城來幹嘛?”

陳儒收回了手:“來見你這位老友啊。”

沈羅漢冷笑了一下:“你我是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陳儒聳了聳肩:“不打不相識,損友也算朋友。”

沈羅漢拍了拍桌子:“別和我咬文嚼字,說吧,來天啟城幹嘛?你們山前書院不是最討厭這浮華之地嗎?”

陳儒笑道:“我來學堂。”

沈羅漢點了點頭:“想來能把你請來天啟城的只有李先生了,他請你來,你來我這大理寺幹嘛?我可沒空招待你。”

“以後要共事了,當然是來拜山頭。畢竟他們說在這天啟城,誰都可以得罪,但不能得罪沈羅漢。”陳儒幽幽地說道。

“共事?你要做官?”沈羅漢一驚,“什麼官?”

“學堂祭酒先生。”陳儒淡淡地說道。

學堂內院。

雷夢殺和百里東君交談間,忽然覺得身後傳來一聲聲響,轉身一看,發現李先生正躺在那樹上,手上拿著酒壺,嘴上哼著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雷夢殺見怪不怪:“師父今日心情不錯。”

“俗世已盡,一身輕鬆。”李先生仰頭喝下一口酒,隨後喚道,“東君。”

百里東君點了點頭:“弟子在。”

李先生笑著問道:“那日送給你的《酒經》,可有看啊?”

百里東君愣了一下,回道:“弟子看了一些……那書上的酒……”

“正是你這些年喝過的酒,不過你師父都換了名字給你喝,你對其中那些酒有興趣?”李先生問道。

“有一道酒名孟婆湯,喝了就能忘記前塵往事,可那酒的酒引我卻連看都看不懂……”百里東君撓了撓頭。

“孟婆湯,忘憂酒,不是塵世應有。酒引在海外仙山,你想去嗎?”李先生忽然問道。

“海外仙山?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嗎?”百里東君惑道。

“有的,我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弟子就住在那海外仙山之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在凡塵太久,怕是要輸給他們了。不過人間也有奇景地,不比仙山差。”李先生微微有些醉意,不知是酒醉,還是因那想象中的風景醉了,“那一處,叫風花雪月。”

“風花雪月?”百里東君不解。

李先生仰頭飲下一大口酒,點了點頭:“風花雪月。”

百里東君還想再問,卻發現李先生的酒壺摔在了地上,他頭一歪,就這麼躺在樹上睡了過去。在百品閣裡千杯不醉的李先生,卻在這裡只喝了小小的一壺酒就睡倒過去了?

“師父想醉,一口酒就能醉,師父不想醉,天啟城裡的酒被喝空了也不會醉。”雷夢殺走過去撿起那酒壺晃了晃,發現酒壺已經空了。

百里東君走了過去:“師父所說的風花雪月?”

雷夢殺一笑:“師父提起過,但我們誰也沒有去過。”

“那海外仙山?”百里東君又問道。

雷夢殺搖頭:“師父經常吹牛自己神遊萬里,和神仙下棋拼酒,你也信?”

大理寺。

沈羅漢和陳儒相對而坐,神色鄭重:“你是說,李先生要辭去祭酒的官職,由你來代替?”

陳儒點頭,喝了一口茶:“沒錯。”

“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沈羅漢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學堂在朝堂之中,又在朝堂之外,聚集天下英才,早就是許多權貴眼紅的地方。以前有李先生鎮著,誰都不敢放肆,但李先生一走,很多人都會跳出來。”

“是說我的身份不夠嗎?”陳儒悠然道。

沈羅漢搖頭:“山前書院院監先生陳儒,那也是響噹噹的名字。”

“此事很難,所以在山前書院這裡算是個大忙,不過既然是幫忙,自然要幫到位。我答應李先生的,就是學堂依然還是那個學堂,在朝堂之中,又獨立在朝堂之外,天上地下,汙穢漫天,也仍有此一片淨地。”陳儒緩緩道。

沈羅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學堂口氣很大,有多大?跟李先生的本事一樣大。可李先生不在了,誰又能撐得住這麼大的口氣?”

“學堂內院高手如雲,那幾位公子亦是年輕一輩中的強者。再加上一個我,撐不撐住?”陳儒微微笑道,“若還撐不住的話,大理寺願不願意幫忙撐一撐?”

沈羅漢連連搖頭:“這可跟我沒關係啊。”

“不算撐一撐?那願不願意,至少不來搗亂?”陳儒挑了挑眉。

“敢情你是來威脅我們的?”沈羅漢摸了摸身邊的斬罪刀,“當年我追人追到山前書院,是你把我一腳踹下來的。現在來了天啟城,還要我熱情好客?”

“就說成不成!”陳儒喝道。

“沒問題!”沈羅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高聲應道,“可以走了沒?”

“給我個建議吧,下一站我要去哪裡?”陳儒恢復了那一臉笑意。

沈羅漢長出了一口氣:“朝中應有一些大官是從你們山前書院出來的?”

“都見過了,雖然不能告訴你他們的名字。”陳儒笑道,“對了,今日我還去了欽天監,國師與我們院長是多年好友,和學堂李先生關係也不一般。”

“欽天監、大理寺,之後便是朝中六部,六部中讀書人多,以你山前書院的關係,想必也不是問題。御史臺不會找你們的麻煩。剩下的,就是那幾個王爺,那幾個將軍……噢,宮裡也是挺麻煩的。”沈羅漢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陳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幾個太監?”

天啟五大監,即統管皇室祭祀事宜的掌香監,負責保管傳國玉璽的掌印監,主管內廷守衛的掌劍監,看護重要典籍的掌冊監,以及隨侍在君王側的大太監,他們雖然是太監,所處的官職也算不得太高,可因為處於整個北離權力的中心,而讓人無法小視。

很少有人敢不尊重他們,就算是在天啟城,人人視之為閻王的沈羅漢見到其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敢表現出半分傲慢。

但陳儒卻以“那幾個太監”稱之,言語中竟是傲慢。

沈羅漢低聲道:“那幾個太監……可不好對付啊。”

“我知道了。”陳儒轉過身,朝著門外走去,“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啊。”

“麻煩!”沈羅漢朝著地上吐了口痰。

待那陳儒快走出大理寺的時候,才有幾個少卿敢湊上來,一個人低聲道:“大人,這人是誰,這麼囂張?要不要晚上派兄弟們教訓他一下?”

“教訓你個頭!”沈羅漢一巴掌把那人的腦袋開啟,“這是我兄弟,以後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聽到了沒!”

陳儒笑著走出了大理寺,沿著大道一路前行,他的步伐很慢,行進的速度卻很快,小半個時辰之後,已經站在了北離皇宮的門口。

他在那裡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直到有巡城的校尉上前罵道:“誰?幹嘛呢?”

陳儒這才轉過身,搖了搖頭:“算了算了,還是低調點好。”

那校尉見他自言不語,且不理會自己,頓時覺得失了顏面,幾步追了過去就要抓陳儒的肩膀,可手一揮下,卻落了空。那陳儒的身子在一瞬間,就飄到了幾丈之外。

“大白天也能見鬼。”校尉罵了一句。

陳儒聳了聳肩,腳步迅速:“去喝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