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名揚天下 故友重逢
他往城西的方向走去,沒多久之後吸了吸鼻子,仰起頭:“就是這兒了。”
邊上是一座華美精緻的酒肆,上面寫著大大的四個字。
雕樓小築。
字寫得一筆一劃,很是工整。
一般書法家到了一種境界,就很不喜歡寫這種工工整整的字,每個字都是龍飛鳳舞,恨不得最後能從那牌匾上飛起來,一眼望去莫說能念出這四個字,能念出一個就算是有幸了。可那“雕樓小築”四個字卻除了工整之外,另有一層氣質。
不是龍飛鳳舞的豪邁。
而是文雅秀正的氣態。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字看上去還是這麼美。”陳儒讚歎了一句,隨後走進了雕樓小築,酒樓的生意很不錯,只有角落裡還有兩處空桌,陳儒便走了過去,坐了下來。
一瞬間。
雕樓小築鴉雀無聲。
像雕樓小築這樣天下聞名的酒樓,自然是日日爆滿,但除了樓上只有貴人才能訂的包間,樓下大廳之中還永遠空著兩張小桌,只為貴客而設。
何謂貴客?
不知道。
只知道不是貴客的坐上去,會被雕樓小築的武夫打出去。
然而陳儒氣態端正,一看便才看出身份不同尋常,倒還真有可能是那貴客。
“先生,此座只為貴客而留。還請問,先生尊姓大名。”有一名小二走了上來,神情恭敬,同時也放了一個茶壺在桌上。
陳儒也不說話,拿起茶壺,往桌上輕輕一倒,一灘水灑在了桌上。
小二眉頭微微一皺,神色中流露出了幾分不滿。
陳儒微微一笑,手指蘸了蘸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片刻之後,陳儒抬起頭,小二湊了過去,打量了那幾個字。
雕樓小築。
和門口牌匾上寫得一模一樣。
“這……”小二猛地醒悟過來,急忙收回了那幾分不滿,換成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道,“請問先生要喝點什麼?”
“來一壺桑落吧。”陳儒淡淡地說道。
“吃食呢?”小二又問道。
“下酒的話,來一份炸蝦球。”陳儒笑了笑。
小二微微一愣,炸蝦球這樣的食物一般是家常人家做給孩童吃的,像雕樓小築這樣天下一等的酒樓裡,怎麼會有這樣的吃食?但他只是猶豫了一剎那,立刻點頭道:“稍等。”然後便退了下去。
陳儒等那小二退下去後,就饒有趣味地開始打量起酒樓,堂內均是貴客,光那一身衣衫就是平常人家幾個月的開支了。他嘆了口氣,心中覺得有些遺憾。
酒,不該只是用來享樂和炫耀的東西。
直到有一人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名浪客,穿著一身白衣,材質普通,還染上了旅途的塵埃,頭髮原本披散著,大概是路邊隨意撿了個稻草綁了一下,嘴裡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扛著一杆銀白色的長槍,長槍上掛著一個小小的行囊。
江湖人。
堂內的賓客們都扭頭望了過去,江湖人來雕樓小築的確實不少,不過也都是大派子弟,一個個也都和世家弟子沒啥兩樣,這樣的浪客……倒是許久未見了。
那浪客沒理會眾人的目光,四處看了看,最後發現了角落裡的那個空位,徑直地走了過去。
又是一名貴客?
但是在他走過陳儒身邊的時候,陳儒卻笑著伸手攔住了他,低聲道:“那桌有人了,少俠不介意的話,便和我一桌吧。”
那正準備帶著武夫上前趕人的小二立刻停住了身。
浪客看了看那空桌,又看了看陳儒:“鬧鬼呢?哪裡有人。”
陳儒有些哭笑不得:“是說那一桌被人定了。”
“那好吧。”浪客也不糾結,放下長槍,便在陳儒對面坐了下來。
“先生你的酒,桑落。”小二上前將桑落酒放了下來,同時也放了兩個杯子。
“桑落酒?我一個朋友也會釀。”浪客忽然道。
“嘗一嘗?”陳儒揮了揮手,示意他先請。
浪客也不推辭,立刻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隨後閉上眼睛品味了一番,隨後搖頭道:“我覺得不如我朋友釀的。”
陳儒笑道:“哦?少俠的朋友是位大師?”
“算個酒痴吧。這酒我不要,退了。給我來一壺別的。”浪客對那小二說道。
小二強壓住憤怒,冷冰冰地問道:“要什麼?”
“秋露白。”浪客嘴角微微一揚。
聽到“秋露白”三個字,小二的神色變了變,更陰沉了些。
陳儒微微一笑,只是舉起酒杯飲了一口。
堂內的其他客人則都露出了幾分譏笑。
果然是鄉下來的粗野小子啊。
小二清了清嗓子:“少俠,今日並無秋露白?”
浪客不解,惑道:“為何?”
小二抿了抿嘴,似乎懶得解釋,倒是陳儒開口解釋了:“秋露白一月只出一日,一日只出兩個時辰。今日怕不是日子。”
“那明日呢?”浪客問道。
小二搖頭:“明日也不是,後日也不是,大後日也不是。本月十四供應,還有十三天。等著吧。”
“不行。”浪客拍了拍桌子,“我今日就要。”
小二愣了一下,隨後想是自己沒聽清,歪了歪脖子:“你說什麼?”
浪客提高了聲音:“我今日就要。”
小二不怒反笑,問道:“請問雕樓小築是少俠開的嗎?”
浪客搖頭:“那自然不是。”
“那今日沒有!”小二冷哼道。
陳儒見狀,問那浪客:“還沒問少俠尊姓大名?”
浪客撩了一下額前散落的頭髮:“沒做過俠義事,不敢稱少俠。在下從小無父無母,所謂來也空空,去也空空,故名司空。也願化作長風,一去不歸,所以我叫,司空長風。”
陳儒笑道:“這一串介紹倒是頗有文采,想了許久吧。”
司空長風被看穿了心思,臉微微一紅:“看破不說破,先生你不厚道。”
陳儒對司空長風似乎很有好感,繼續問道:“為什麼一定要那秋露白?”
司空長風嘆了口氣:“我此行來天啟,要見一個朋友,我那朋友沒別的愛好,就是好酒。他一直嚷著要喝天啟城的秋露白,不知道他來了以後喝過沒,就想先買一壺當個見面禮。小二,你這酒真沒有?”
小二搖頭:“沒有。”
“誰說沒有。”有好事者忽然開口了,順便指了指屋頂,屋頂上掛著一個精美的小酒瓶,似是白玉所制,“上面不就有一瓶嗎?”
“那是秋露白?”司空長風眼神一亮。
陳儒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那好事者,一向溫和淡雅的他,身上忽然散出了劍一樣的鋒芒。那人手中的酒杯砰然而碎。
可司空長風卻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只是仰頭看著那白玉酒瓶:“多少錢?”
司空長風是個窮人,但是他的行囊裡卻藏著許多珍貴的草藥,他來時已經打聽清楚了,隨便掏出一株草藥,拿到天啟城的藥鋪裡都能換上一大筆銀子,一瓶秋露白,應該不成問題。
“不用錢。”小二回答得卻是令人意外。
“不用錢?”司空長風一驚。
“只要你能拿得到!”小二退到一邊。
陳儒瞳孔微微縮緊,很明顯,這個小二也是因為剛才浪客的不敬,而故意陷害他。浪客不知道雕樓小築的規矩,不清楚秋露白在何日才會供應,自然也不知道,這樓中酒,是如何能取下。
“這有何難?”司空長風縱身一躍,高高飛起,伸手便要拿那樓中酒,可手才剛剛觸到的時候,卻被身後掠起的兩名武夫一人按住了一個肩膀,生生地給壓了下來。
“幹嘛?”落地之後,司空長風一震身,將那兩名武夫打了開去。
其中一名武夫微微皺眉:“你要取樓中酒?”
“既然伸了手,便只能取樓中酒。”另一名武夫開口說道。
司空長風一愣,猛地扭頭看向小二:“你設套?”
小二搖頭:“我並沒有說謊啊。這的確是秋露白,還是十二年陳釀的秋露白,世間只此一壺。只是若想取,得憑本事取。取不到的,留下一件東西就行,東西是什麼……”
“由我選。”一名高大的男子從後廚中走了出來,他膚色黝黑,渾身肌肉虯結。
“謝師。”小二退到了一邊。
被稱為謝師的男子看了司空長風一眼:“很久沒人敢來搶酒了,小娃娃你鬧什麼鬧?是不是被人哄騙的?一邊兒涼快去,我不難為你,你走吧。”
司空長風掄起放在桌上的長槍,猛地往地上一頓:“十二年陳釀秋露白,我那朋友聽到可不得樂開花。我不管,這酒我要了。不對,我搶了!”
謝師雙手抱拳,冷眼望著司空長風:“你確定要搶?”
謝師,雕樓小築如今的一品釀酒師,同時也是雕樓小築武功最高的人,當年無數江湖公子都試圖來搶過這壺酒,都被他一掌打了下來。他的要求也不高,不過是收下那些人的武器罷了,但對於江湖人來說,武器是伴隨一身的東西,被人搶走,無疑是巨大的恥辱。但謝師的武功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卻也難以估摸,因為能位列宗師之位的高手,不會來做這搶酒的幼稚之事,贏了不過喝一瓶酒,輸了可就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事到如今,願意到此,還搶到酒的,只有李先生一人而已。
天下愛酒之人,唯有李先生功夫通天蓋地。
世間武功通天蓋地之人,也只有李先生,這麼閒。
但他只是摸了一下酒瓶,然後就走了。
於是這酒就一直空懸在這裡,掛了許多年。
司空長風不知道這些事,當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怕。
來也空空去也空空,也願化作長風,一去不歸。
“來吧!”司空長風長槍一頓。
“這槍不錯。”謝師仰起頭,“我要了。”
“銀月槍啊。”陳儒喝了口酒,悠然道。
謝師聽到他的話語,轉頭看了一眼,一驚:“先生!這少年是先生的朋友?”
陳儒放下酒杯:“不必管我。”
果然這中年書生不是尋常之人,司空長風心中早已猜到,可他也不指望著這萍水相逢之人來幫他,他一甩長槍,問道:“我可取酒?”
謝師向前踏了一步:“予取予求!”
司空長風一甩長槍,長槍若蛟龍般騰飛,依舊是那追墟槍林九所傳的槍法,依舊不全,卻遠非當日在柴桑城那般可比,如今槍出,真的若游龍。
可卻被謝師一手給握住了。
“是一柄好槍。”謝師讚揚了一句,這樣的年輕人,這樣的好槍,實在是難得。
“但可惜了。”但之後便是一聲輕嘆,謝師手輕輕一轉,就將司空長風連人帶槍地旋了起來。
司空長風一驚,他在藥王谷中每日練槍,將那僅會的八槍,從一打到八,再從八打到一,加上在乾東城一番境遇後的心境變化,如今的他,功力早已大增,可才一槍,就被制住了。
不行!
司空長風一咬牙,忽然鬆了槍,一腳踏在槍桿上,縱身一躍,一拳衝著謝師砸了過去。
“回去!”謝師伸手一拳把司空長風打了出去。
司空長風被一拳打至門口,他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重重地喘著粗氣。
“一個槍客,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槍,除非你能把它拿回來。”謝師重拳一揮,將那柄長槍打了出去,司空長風點足一掠,將那長槍接住,隨後落地,微微俯身望著司空長風。
“謝師的金剛罩精進了不少。”陳儒笑著讚道。
謝師面向陳儒,神色恭敬:“先生謬讚了。若是先生出手,金剛罩怕是一指可破。”
“誇張了誇張了。”陳儒輕輕搖頭。
謝師轉回頭,看向司空長風,神色凜然:“你還有一次機會,這一次,握好你的槍。”
司空長風沒有回話,只是握緊長槍,目光冷峻,透著寒光。
“是鷹一樣的少年啊。”陳儒喝了一口酒。
“來。”謝師用力地踏了一步,全身肌肉瞬間暴漲,一股真氣在身體周圍泛起,竟流淌著淡淡的金光。
這就是金剛罩了。
僅次於佛門金剛不壞神通的護體神通。
能破金剛罩的,只有最鋒利的槍!
“槍出!”司空長風怒喝一聲,連人帶槍縱身躍出。
“好快!”堂內有人驚歎道。
一開始他們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名沒見過世面的浪客,可剛才那第一槍已經足夠令人驚訝,而這一槍,則可稱驚豔了。
就連謝師也不敢徒手去接了,而是暴喝一聲,那層金光更加濃郁。
司空長風閃電般地掠到了謝師的面前,一槍刺出。
“鐺”的一聲,就像真的打在了一個罩子上。
但除了“鐺”的一聲外,另外還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堂內之人只有兩個人聽到。
一個是陳儒,他嘴角露出了一分讚賞的微笑。
另外一個是謝師,他的眉頭微微一蹙。
就連司空長風都沒有聽到那個聲音。
因為太過於細微了,就像是一個雞蛋殼被輕輕磕碰時的那一點聲響,只是輕輕磕碰,有了一道縫隙罷了。
然而破的是金剛罩。
轉瞬之間。
司空長風整個人倒飛出去,謝師抬手一掌,將那銀月槍整個地往上一揮,長槍插入樓閣之中,就在那裝著秋露白的白玉酒瓶的正邊上!
“天啟城果然是天啟城啊。”司空長風氣力已盡,無奈地閉上眼睛,只等著重重落地,好好地丟一番人了。可他的身後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久別重逢,可別就這樣行大禮啊。”
司空長風一驚,隨後後背被人一掌托住,兩個人落在地上,向後劃了幾寸才停下來。
“好強的掌力,雕樓小築不是賣酒的嗎,天啟城裡一個賣酒的武功都這麼高?”那人輕笑道。
司空長風扭頭,便看到一臉笑意的百里東君站在那裡看向自己,還有多言的灼墨公子也站在一旁,可謂是真正的久別重逢了。
“什麼時候來的天啟?”百里東君問道。
司空長風想也沒想:“今日。”
“來雕樓小築買酒?”百里東君又問道。
司空長風點了點頭:“久別重逢,總得備份禮。”
“然後呢?”百里東君挑了挑眉。
“普通的酒沒你釀的好喝,最好的酒今日又不賣,就只能動手來搶了,可惜技不如人,搶不過。”司空長風搖頭。
百里東君拍了拍司空長風的肩膀,與他一起走進雕樓小築:“一個人搶不過,那麼兩個人,能不能搶過?”
謝師此刻已經壓住了剛才翻湧的氣息,這名叫司空長風的年輕人著實令人驚訝,剛剛那蓄力一槍,竟能生生地將金剛罩打出一絲縫隙來,他抬起頭,看著進來的人中又多了一個百里東君,冷冷地一笑:“這麼快就有幫手到了。”
百里東君仰起頭:“那不是你的槍嗎?”
司空長風嘆了口氣:“技不如人,槍給留下了。”
百里東君又看著上面的那壺酒,眉毛一挑:“那酒瓶裡裝的是秋露白?”
“十二年陳釀秋露白,天下絕品。”司空長風補充道。
“我要了!”百里東君縱身一躍,伸手先去抓那銀月槍。
可謝師再度躍起,一掌劈下,百里東君立刻收手,便與那謝師在空中一連對了三掌。
兩人同時重重落地。
謝師神色凝重,方才那位用槍的年輕人武功已經算是不錯了,可這位剛剛進來的年輕人無論是內力,還是招式都已經頗有些大家風範了,明顯勝出不少。
百里東君也是長呼了一口氣,他笑了笑:“釀酒師中不止我一個人會武功嘛。”
“不可無禮,這位是雕樓小築一品釀酒師,天啟城裡人人都得尊稱一聲‘謝師’。”雷夢殺踏了進來。
謝師看見雷夢殺,一驚:“灼墨公子。”
“謝師好,這位是我新入門的小師弟,不懂規矩,還請諒解。”雷夢殺抱拳道。
謝師看向百里東君,驚訝道:“李先生新收的弟子?難怪,難怪了。”
百里東君似乎並不喜歡彰顯這個身份,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的長槍:“我朋友的槍。”
謝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搶酒失敗留下一物,是規矩。”
百里東君點了點頭:“那我贏了你,能否槍與酒一起拿走?”
謝師想了一下,回道:“可以。”他伸出一掌,示意百里東君出手。雖然剛才幾下交手,面前這位少年卻有一戰之力,可要勝過自己,怕是也太小看這雕樓小築了。
百里東君笑了笑:“用武功來贏酒,未免有些奇怪。不比武功如何?”
“那比什麼?”
“自然比釀酒。”
若以武功強搶這十二年陳釀秋露白,以學堂李先生弟子這樣的身份,就算今日不成,苦練個一段時間,勝過謝師自然不是難事。
可若以釀酒術勝謝師,那麼就怕是學堂李先生親自來,也沒有用。
謝師微微垂首,心裡暗自懷疑是不是聽錯了。
可百里東君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就在本月十四吧。那日我帶著我的酒來雕樓小築,也請雕樓小築備好你們最好的酒,以及這天啟城最優秀的品酒師。最後,我將帶走那瓶酒,也帶走那柄槍。”
謝師臉色凝重,聲音中透露出幾分怒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雖然謝師長得頗為兇悍,但從方才開始,其實一直對面前兩位少年很是容忍,但是百里東君拿釀酒之事開玩笑,觸中了他心中的逆鱗,整個態度就不一樣了。
雷夢殺知道這位酒師的性格,急忙解釋道:“我們小師弟在入天啟之前,學了將近十年的釀酒術。”
“我學了四十年了。”謝師沉聲道。
“好酒品人間百味,少年的烈,中年的溫,老年的醇,都不一樣。也不見得誰就勝過了嗎?你說是嗎?”百里東君微微一笑。
謝師一甩袖,轉身離去:“那就恭候大駕了。”
本月十四。
學堂李先生的小弟子,問酒道於雕樓小築。
訊息一出,天啟城譁然一片。
“到底是李先生看重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特別。”
“走,我們去別處喝酒。”百里東君向前拍了拍司空長風的肩膀,他和雷夢殺此番出來,本來就是出來找酒喝的,所以才來了雕樓小築,不過此番看來,雕樓小築暫時是不能待下去了,只能另尋別地。
司空長風看了一眼坐在那裡默默喝酒的陳儒,抱拳道:“先生,多謝方才那杯酒了。”
“去吧。”陳儒微微一笑。
百里東君一愣,方才他一直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的這個中年儒生,現在一看,正是那日在易水畔遇見的人:“你……”
陳儒笑著望向他:“我說過,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你究竟是誰?”百里東君心生疑惑。
“你也很快就會知道的。”陳儒將壺中酒一飲而盡,往門外走去。
“喂,你還沒有付錢呢。”百里東君提醒他。
陳儒一笑,沒有說話,人在瞬間就已經踏出了門檻。
雷夢殺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因為他們三人中只有他知道,坐在雕樓小築裡那兩張座位上的人,是永遠也不需要付酒錢的。
“這人是誰?”百里東君問雷夢殺。
雷夢殺摸了摸下巴:“或許你可以去問謝宣。”
司空長風從位置上拿回了自己的包裹,抬起頭看了一眼直插在樓閣中的銀月槍,嘆了口氣。
“司空,帶你去喝酒。”百里東君喚他。
司空長風走出雕樓小築:“怎麼忽然叫我司空,這個稱呼不太習慣。”
“之前不是叫你酒鬼,就是叫你賠錢貨。如今到了天啟城,這兩個稱呼就不太合適了。”百里東君笑道,“二師兄,接下來帶我們去什麼地方?”
“你果然拜師李先生了,成為灼墨公子的師弟了。”司空長風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羨慕。
雷夢殺皺著眉頭想了一下:“既然不去雕樓小築了,那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呢……百品閣上次被我們砸了,現在還沒修繕好。流蘇房的酒又不好喝,落月軒太過官豪,俗氣……其實真的不是我想去啊,只不過小師弟好酒,又恰逢老友久別而歸,不得已才去那個地方啊。真的非我所願,非我所願!”
“二師兄,到底去哪兒?”百里東君惑道。
雷夢殺轉頭,眼睛閃亮,笑容曖昧:“去那裡!”
百花樓。
樓名俗豔,百花爭豔。
閣中遍地都是鮮豔的花卉,雅樂奏起,花香四溢,穿著輕紗,身材曼妙的女子們舉著輕扇,在閣內翩翩而過。
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有些眼花繚亂,司空長風嚥了口口水:“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裡是……青樓?”
“是百花樓,不一樣的。”雷夢殺搖頭道。
“哪裡不一樣?”司空長風感覺額頭上已經沁出汗來了。
雷夢殺用手指指了指上方:“因為有她,所以不一樣。”
上方雅閣之中,又琴聲傳來。
“還記得那一日,我和顧劍門第一次來到這裡。那雅閣之中有琴聲奏起,顧劍門原本已經大醉,聞得琴聲興致大起,舉劍而舞。他的劍在花叢中穿梭,所有在場的人都無法說出他究竟舞出了怎樣的動作,只能看到一個青色的影子在那裡狂奔,飛蕩。百花會上所有的花瓣被那劍氣席起,五顏六色,奼紫嫣紅,交疊飛舞著在空中飄蕩了許久之後,最後被那劍氣捲起,成了一座花橋,從這裡通往樓閣之上。”雷夢殺抬頭望著樓閣,眼神中透露出了某種懷念,“顧劍門說,聞琴聲可知人,他聽這琴聲,就覺得樓上那女子是命定之人。於是腳踩花橋,從這裡走到了那裡,推開了房門,見那女子。”
“然後呢?”百里東君記得當時見到的顧劍門身邊並沒有任何的女子陪伴,想必不是什麼好的結局。
“然後,過了大概一個照面的功夫,顧劍門就下來了。他說不行。”雷夢殺笑道。
“為什麼不行?”司空長風惑道。
“因為太小了。”雷夢殺搖頭,“那姑娘,當年才十三歲啊,顧劍門雖然生性狂浪,但也好歹也是個人。哈哈哈哈哈。”
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相視一眼,一臉無奈。
“如今也過去了六年了,當年的小姑娘,如今可出落得貌美如花了,整個天啟城都在傳她的名字。不知道顧劍門那小子看到後,會不會後悔。”雷夢殺聳了聳肩。
樓上琴聲乍止。
“雷公子許久沒來了。”有人傳音而至,溫柔秀美。
“沒有顧公子沒來的久。”雷夢殺答道。
“沒多久是有多久。”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就不是很……久……”雷夢殺轉過身,腿一軟,渾身一哆嗦,差點摔在地上。
一身素衣,面目清秀,恍若一塊美玉般的女子正站在他們面前。
百花樓中美女很多,但這女子身處其中,卻毫不遜色。
她不豔,甚至看得出來未施粉黛,可就只靠著這毫無修飾的美,就將亭內那一眾的鶯鶯燕燕給壓了下去。
一個女子作為客人出現在這青樓之中,的確有些奇怪,但眾人好像都認識她一般,沒有過來驅趕,反而以她為中心,半徑三丈的範圍內,一個人都不敢靠過來。
女子手裡拿著一柄劍。
這柄劍在劍譜上排第四。
劍心冢冢主傳人才能佩戴的,名劍,心。
百里東君認出了女子,猶豫了一下,想了一個得體的稱呼:“嫂嫂?”
劍心傳人李心月笑著看了他一眼,可笑中卻是刀鋒:“小小年紀,不學好。”
百里東君揮手:“我是無辜……”
“啪”的一下,百里東君膝蓋上被重重地踢了一腳,半跪倒在了地上,雷夢殺指著他破口大罵:“都怪你個小子不學好,硬要帶我來這個地方!我都說了不來不來,你硬要我來!現在把你帶來了,你沒什麼可以不滿足了吧?既然這樣,那我就回去了。”
“啥?你還要不要臉了!”百里東君怒罵道。
“別說話!”雷夢殺一巴掌把百里東君的腦袋拍開,隨後抬起頭,望著李心月一臉諂媚地笑:“娘子,我們回家。”
“下次什麼時候來啊?”李心月也笑著問道。
“這輩子都不可能來了。”雷夢殺大踏步朝著門口走去。
李心月一步追上,腰間長劍劍鞘一出,敲在了雷夢殺的小腿上,雷夢殺慘叫一聲後摔倒在地,李心月上前一步,一把抓起雷夢殺的衣領,提起人高馬大的雷夢殺就像提起一隻小兔子一般輕而易舉,她扭頭,笑著看了一眼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少年們歲月正好,就好好享受吧,好時光不多了。”
“嫂嫂,真不是你想的那樣。”百里東君百口莫辯。
李心月冷笑一下,帶著雷夢殺縱身一躍離開,只剩下聲音迴盪下百花樓中。
“美人如花隔雲端,少年郎,羞什麼?”
李心月和雷夢殺一同離去,只剩下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面面相覷。
“我們在哪?”司空長風問道。
“我們要幹什麼?”百里東君反問道。
正當兩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有一名身穿紫衫的美豔少婦走到了他們的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兩個人的肩膀,柔聲道:“少年郎。”
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就像觸了電一樣地轉過身,百里東君有些結巴:“做……做什麼……”
美豔少婦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百里東君的下巴,百里東君渾身僵硬,饒是武功再好,可此刻連躲一下都做不到,少婦盈盈一笑:“少年郎羞澀了,你們雷大哥第一次來的時候,可比你們要膽大多了。”
百里東君嚥了口口水,使勁讓眼神離開那少婦豐腴的胸口:“我們……我們只是來喝酒的,喝……喝酒就可以。”
少婦手中花扇一揮,遮住了嘴輕輕一笑:“只是喝酒就可以了嗎?”
“對……沒有酒的話,我們還是先走了。”百里東君往後退了一步。
“誰說沒有酒,三十年陳釀桃花醉,可入得了公子的眼?”美豔少婦眼波流轉,楚楚動人。
百里東君聽到“桃花醉”三個字,眼睛一亮:“真有?”
“上樓來飲。”美豔少婦轉過身,朝著樓上走去。百里東君艱難地邁動步子,司空長風跟在身後,低聲道:“你不是堂堂鎮西侯府小公子,乾東城內小霸王嗎?怎麼那麼緊張,連青樓都沒來過?”
“呸,我要敢去乾東城的青樓,別說我爸媽,我爺爺第一個也放不過我。”百里東君低聲罵道,“你呢。你闖蕩江湖這麼多年,不也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我沒錢去青樓啊。”司空長風撓了撓頭。
都是懵懂青蔥的少年郎,誰路過那鶯鶯燕燕的青樓時,內心沒有激盪過幾次。
只是各自有各自的苦啊。
美豔少婦領著二人上了樓,往著那悠揚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們走進了一座暖閣,暖閣中有一座高臺,高臺周圍垂著白紗,那琴聲就從白紗之中傳來。暖閣中擺著幾張桌子,除了角落裡還剩一張桌子外,其他地方都有人坐著,且一看個個都身份不同尋常,因為兩旁都有佩刀帶劍的侍從跟著。
“喲,紫衣姐。今日有生客?”一名聽客轉過頭,打量了進來的那二人一眼,一愣,“是你?”
百里東君也是一愣:“你?你在這裡幹嘛?”
正是那日在千金臺中,和自己賭過一場的天氣最大賭場二當家屠二爺。
屠二爺丟了一顆花生在嘴裡:“到了這裡,自然是來聽曲的啊。”
“你懂樂理?”似乎是碰到了熟人,百里東君心中的緊張感一下子就卸去不少,他在那張空桌前坐了下來,“看不出來啊。”
“懂什麼啊。”屠二爺喝下一口酒,“我是來看姑娘的。”
百里東君望著那高臺上,白紗之下若隱若現的女子身影:“這也能看得到?”
屠二爺又喝了一口酒:“先喝醉了,剩下的,就看想象了。”說完後,他笑了笑,神色中透露出幾分淫蕩之意。
那被稱為紫衣姐的美豔少婦衝著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微微一笑:“既然二位與屠公子認識,那麼便不必我這姐姐照顧了。一會兒酒便上來,還請二位慢飲。”
“學堂李先生的弟子待遇果然不一樣,竟是紫衣姐親自招待。”屠二爺的眼神很不老實地在紫衣姐的胸口晃來晃去。
紫衣姐搖了搖頭:“什麼學堂弟子,天啟王公,在這百花樓我可不認。”
“那姐姐認什麼?”司空長風問道。
紫衣姐用手勾了勾司空長風的下巴:“自然只認好看的少年郎。”
司空長風的臉瞬間羞得通紅,就像是一團火燃燒起來了一樣。
屠二爺看到了,低頭罵道:“雛兒。”
此時,正是那白紗後的琴聲稍止之時,所以堂內之人有人願意同百里東君二人搭話,可那琴聲再起時,就連屠二爺都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們了。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一本正經的樣子。
原來有人來青樓,真的只為了聽一曲子。
國手風秋雨。雖然出生青樓,但一手古琴撫得極為動人,幾年前曾被風雅絕世的洛軒公子稱為“以區區十五女子之手,撫北離百年絕世之音”,當然關於她的琴音,她的容貌更是人們討論的話題。
據說她的容貌比起百花樓裡的花魁頭牌都毫不遜色,可卻從來只是賣藝不賣身,至今未有人能夠一親芳澤。
也據說她是前朝公主的後人,被迫寄於青樓屋簷之下,其實身份高貴,有絕世高手暗中保護。
更離譜的傳說,就是她是凌雲公子顧劍門看中的女人,只得十八歲那年,顧劍門從桑落城回來迎娶她,所以在此之前,誰能不能接近她。
當然這些傳說,此時的百里東君和司空長風是半點都不知道的,他們來此是為了喝酒,聽曲兒不過是恰逢。兩個人坐了下來,等著那三十年陳釀的桃花醉送了上來。百里東君開啟酒壺,使勁用鼻子吸了一下,隨後神色大喜,驚歎道:“果然是好酒。雷夢殺沒騙我們,這裡的酒不錯。”
可司空長風去沒有理會他。
百里東君也沒有發現,自顧自地倒了兩杯酒,轉過頭,才發現司空長風這個酒鬼對桃花醉興趣不大,反而跟周圍的人一樣,聽那琴曲聽得入了迷。百里東君一愣,放下酒杯,也認真聽了聽。他自小生於侯府,大小豪門宴會參加不少,這種樂律大師也是見怪不怪了,甚至於他的母親自己就是個琴手,但這仔細一聽,還是能聽出堂間之樂,已勝過他這十幾年所聞之所有。
“哎,司空長風,你還通音律呢?”百里東君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司空長風。
“我聽過這曲子。”司空長風忽然道。
百里東君又豎起耳朵聽了一下,隨後搖了搖頭:“我沒聽過。”
“是江南月。”司空長風忽然道。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這是思鄉之曲,對了,一直忘了告訴你,其實我家在江南。”
百里東君微微挑眉:“江南。好地方啊。”
“我也會吹這曲子。”司空長風又說道。
百里東君更是驚訝:“你還會吹笛子?”
“不是。”司空長風從行囊裡翻了翻,最後拿出一片葉子,對著百里東君揮了揮,“我會吹這個。”
“樹葉?”百里東君一愣,“這也行?”
“我偶爾路上走累了,就會坐在路邊吹上一曲,跟以前一個朋友學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司空長風拿著樹葉,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放到了嘴邊,閉上眼睛,嘴輕輕一吹。
悠揚的曲音緩緩揚起,忽然插入了那古琴聲中,有人頗是不滿,轉過頭投來不滿的目光,但白紗門口的琴聲並沒有停,那一片樹葉吹出的曲子竟也慢慢地融入到了琴聲之中。眾人閉上眼睛,彷彿真的看到了一幕思鄉之景。
只不過一人是在那閨閣之中,開啟窗戶,遙遙望著故鄉的方向,幽怨而感傷。
而另一人是牽著馬走在古道之邊,月色之下微微仰頭,滿是寂寥與落拓。
百里東君雖然沒有聽過這曲子,卻也自己跟著輕輕地哼了起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醉,仰頭喝下,隨後閉上眼睛,細細品味了一番:“好酒,好曲。”
一曲作罷,百里東君已經喝了三杯。
司空長風放下樹葉,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百里東君遞過去一個酒杯:“得遇知音了?”
司空長風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我這江湖野路子,知音這個詞,太折煞我了。”
“哈哈哈哈。”百里東君朗聲笑道,“酒是好酒,曲也是好曲。”
“這位公子。”忽然有一名穿著綠衫的婢女走了過來,對著司空長風行了一個萬福。
司空長風扭頭:“怎麼了?”
“我家小姐有請。”婢女微微垂首。
“你家小姐是誰?”百里東君問道。
婢女捂嘴一笑:“公子說笑了,既然入了流音閣,小姐自然只有一位啦。”
“白紗之後的那位姑娘?”百里東君一挑眉。
“對,但小姐只邀請了這位公子。”婢女看著司空長風。
“去吧去吧。”百里東君如釋重負,伸了個懶腰,“都說了是得遇知音,還不速速相見。”
“算……算了吧。”司空長風臉一紅,連連擺手。
婢女忽然收了笑容,眼睛一瞪:“你知道你是在拒絕誰嗎?”
司空長風嚇了一跳:“我……我沒有拒絕。”
“那你來不來?你知道向來只有別人求見我們小姐的份,我們小姐可幾乎從不邀別人相見。你若不來,好,這輩子都別進百花樓,別想再聽小姐的曲子!”婢女怒氣衝衝地說道。
司空長風一頭冷汗,只能立刻站了起來:“我隨你便是,姑娘不要動怒。”
於是那綠衫婢女就這樣帶著司空長風,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領到了那高臺旁,婢女與白紗之後的女子交談了幾句後,就往後走去,推開了一扇門,直接走了進去,隨即從白紗後走出一個一身白衣,臉上亦有白紗遮面的女子,跟著走了進去。
隨後門便緩緩合上。
“他是誰!憑什麼風姑娘就見他!”堂中有人大怒。
“我每日都來此聽曲!銀子也沒少花,這小子今日可第一次來!”屠二爺站起來怒喝一聲,起身就要跟著往裡面闖。
平日裡他花錢,風姑娘不見,他不怒。因為所有人都一樣,王孫公子來,也一樣。
可今日,有人不一樣了!
跟著他一樣憤怒的還有很多,同時起身,便要往裡面闖。
可還得百花樓的護院們趕來,他們就被一個猛烈的拳風給打了回去。
只見百里東君站在門邊,仰頭將那一壺桃花醉整個地倒入嘴中,隨後垂首,打了個小小的酒嗝,微微一笑。
“沒聽到嗎?姑娘只邀請了我朋友一人。”
八年前,江南未城。
未城曾經是整個江南最風雅的城市之一,一直是遊吟的旅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在他們的敘述中,未城便代表著繁華、富饒與音樂。那裡有最好的酒家,最快的烈馬,和最棒的樂師。而觀月山莊卻是未城中最格格不入的地方,未城很喧囂,可那裡卻很安靜。
據說莊主葉星辰只是在某次旅途中偶爾經過未城,卻被這未城的月景所迷,竟不忍離去,在這裡建了一座名為“觀月”的山莊,便住了下來。
這是個很風雅的說法,可是風凌絕卻從來沒有看到葉星辰賞過月亮,他只是每晚都會在月夜下舞劍,不發一言地在院子裡發了瘋的舞劍。這種時候,風凌絕都會很害怕,毫無來由地害怕。
她從小就沒有父母,葉星辰教她讀書練劍,卻很少同她說話。她喚葉星辰師父,葉星辰卻叫她小姐。
有一天,葉星辰突然離開了,毫無聲息地就走了,一個月後,當風凌絕認為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回來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並且還帶來了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
雖然衣衫破舊,可是一雙眸子卻亮如北辰。
少年叫魏洛禮。
風凌落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魏洛禮也從來不會前來打擾。兩個人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大半年的時光。
只是某一日,風凌落在奏琴的時候,發現窗外傳來了一個樂音,與她同奏,她一開始以為是弟子,可後來推開窗往外看去,才發現那個少年已經換下了破舊的衣衫,一身白衣如雪,坐在屋簷之上,朝著南方悠然地吹著葉子,那目光,似乎在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在看什麼?”風凌落第一次和少年說話。
“我在看我的家。”少年這樣回答她。
風凌落一愣:“你的家也在南訣嗎?”
“對,我的家在南訣。”少年收起了葉子,“我總一天會回去的。”
未城的月色其實真的很美麗。少年坐在屋簷之上,仰頭望著這月色,只是沒來由地想到了一句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只是,他突然聽到心中想到的這句詩被人看破了心思般地念了出來,他扭頭有些驚訝地望去,卻是風凌絕已經從視窗跳了出來,站在自己的身後。帶著流水般盈盈的笑意,風凌絕輕輕地在魏洛禮身邊坐了下來。
“你的家人呢?”風凌絕輕輕地問道。
“都死了。”少年語氣平靜。
風凌絕沉默了許久,最後嘆了口氣,淡淡地說道:“我也是。”
“那我們以後就做家人吧。”
少年每日都勤學習劍,即便葉星辰出去的日子越來越多,往往一個月也回來兩三次,可他卻從來沒有懈怠過,當然,每日除了習劍,還得做飯,照顧他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妹妹”。而風凌絕不喜歡練武,每日只練琴。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一整年,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風凌絕也沒覺得哪裡有不好。可終於有一日,葉星辰回來了,他說最後的機會終於來了,他這一次能絕對的把握刺殺南訣的皇帝,一旦刺殺成功,國內就會發動政變,到時候就會有人來接走風凌絕。
南訣的前朝公主。
於是葉星辰再度提著劍離開了,與他一同離開的,還有魏洛禮。
可他們終究沒有回來,也沒有來自南訣的人來接走風凌絕,只有一輛來自北離天啟城的馬車停在了觀月山莊的門口,帶走了風凌絕。在路上風雨飄搖地走了一個月,便來到了百花樓。
那一日是秋天,下著小雨。
迎接她的紫衣姐姐說風凌絕這個名字不能用了,便叫風秋雨吧。
那位少年與他們的師父消失了,而未城在經歷了一場洪澇災害後也不復當年聲勢,人們都逃難離開了,很快未城也被人遺忘了。
但是風秋雨卻都記得。
她走進了暖閣之中,一雙眸子中秋水流轉,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下面前的這位少年,隨後微微皺眉:“你不是他。”
司空長風不解:“是誰?”
風秋雨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只是又問道:“你來自未城?”
司空長風依舊一頭霧水:“未城?”
“你從哪裡來?”風秋雨又問道。
司空長風想了想,隨後搖了搖頭:“不記得了。”他說的是實話,他自小就在各個城池流浪,最開始是在哪座城,他的確不記得了。
風秋雨微微皺眉:“你剛才的曲子是從哪裡學的?”
“不記得了。”司空長風又是搖頭。
“怎麼說什麼你都不記得了?你這人是記性不好,還是腦子有問題啊。”那風秋雨竟然一下子急了,惱怒地罵道。
司空長風也是愣了一下,隨後苦笑了一下,努力回想了一下後說道:“應該是當初哪個同伴而行的旅人教我的。我自小流蕩在江南,這曲子聽著像江南的曲子,所以很喜歡。一路上經常會吹,方才聽姑娘所奏之曲正好是這個曲子,便忍不住跟著吹了一番。若有得罪,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風秋雨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有個哥哥,也會用葉子吹這個曲子。我方才把你誤以為是他了,是我想多了。”
司空長風聽出了風秋雨聲音中的傷感,撓了撓頭:“那個姑娘……”
風秋雨揮了揮手:“你走吧。我方才一時氣急,你可不許說出去,破壞了我在別人心裡的形象。”
“姑娘……”司空長風又喚了一聲。
風秋雨抬起頭:“你老叫我做什麼?”
“其實我……”司空長風咧嘴一笑,“一直挺想要個妹妹的。”
風秋雨一雙眸子再漂亮,也掩飾不住她此刻像看一個傻子似的眼神。
司空長風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從小漂泊四方,不曾羨慕別人有爹孃,卻常常羨慕別人有妹妹。因為有了妹妹,那麼似乎就有了要守護的東西,我一直覺得這樣,就是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事情。”
司空長風望向風秋雨,眼睛亮如北辰。
一如當年的少年。
但是風秋雨的眼神只是微微猶豫了一下,隨後果斷地還是搖了搖頭:“我不要。”
司空長風長吸了一口氣,隨後正色道:“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風秋雨眉頭一蹙:“魏洛禮。”
司空長風點了點頭:“我就是魏洛禮。”
風秋雨一驚,隨後神色中多了幾分惱怒,抬腿踹了司空長風一腳:“你這人好大的膽子,敢佔我的便宜。”
司空長風好歹也算半個少年高手,也抬了抬腿,就把風秋雨那一腳躲了過去,他依然笑容滿面:“雖然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去過未城,但你我也是江南人。姑娘曲子中滿是思鄉之意,你我兩人相聚於天啟城也算有緣。我說,想有你這樣的妹妹是真的。”
“但憑空讓你多出一個大哥,你不願意也是應當的。”見風秋雨不說話,司空長風便又接了一句。
風秋雨嘆了口氣:“我不是江南人。我的家鄉……”
“小姐。”婢女輕聲喚她。
風秋雨又抬腿往司空長風身上踹去:“你套我話?”
“我有個朋友曾說過,說話是可以騙人的,但是音律是騙不了人的,因為音律是世界上最乾淨最純粹的東西。”司空長風這一次沒有躲,硬生生地捱了一腳,“所以不管姑娘的家鄉在哪,最憶仍是江南。”
風秋雨聽到這句話有所觸動,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忍不住問道:“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司空長風這句話當然是方才瞎編出來的,眼珠子一轉,沉聲道:“百里東君。”
“倒是個好名字。”風秋雨似是對這場對話感覺到疲憊了,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玉兒,送客。”
婢女往前一步,揮手:“請。”
司空長風心想既然告別,總要說點什麼,幸好當年流蕩時與一個窮酸秀才同行過一年多,腹中墨水不算多,但絕對夠酸,他轉過身,悠然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我相信世間有知音,姑娘的琴,我的一片綠葉,恰逢其會,我還會再來的。”
風秋雨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哦?這話說的,倒像是個讀書人。”
司空長風背對著風秋雨,將那隨意束著的頭髮解了開來,傲然道:“我一看,就是個浪客啊。”
司空長風徑直往前走出,推門而出。
婢女看著眉眼難得舒展開來的風秋雨,有些好奇:“小姐,你好像喜歡……不,是不討厭他。”
“他很有趣。”風秋雨不置可否。
司空長風推門而出後,只見百里東君一人一劍,立於暖閣之外,而他們面前,至少有十幾個青壯男子對這邊虎視眈眈。
百里東君見司空長風出來了,驚詫道:“這麼快?”
司空長風點了點頭:“對啊,要很久嗎?”
百里東君低頭沉吟,眼前那十幾個青壯男子面容曖昧,尤其是屠二爺臉上的堆滿了嘲諷和憤怒。
司空長風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臉色一紅,連連擺手:“不是各位想得那樣……我與姑娘,不過是聊了聊……音律。”
“那你的頭髮為什麼散了!”眼尖的屠二爺指著司空長風,怒喝道。
司空長風一愣,一下子百口莫辯。
“兄弟們,別廢話了!給我打!”屠二爺一腳踏在了桌子上,舉拳怒喝。
“往死裡打!”其他人高聲應道。
百里東君拉過司空長風,急道:“跑!”
司空長風一臉茫然:“跑什麼!”
說話間,屠二爺已經一掌拍了過來,司空長風急忙揮掌去迎。
“好寒……”司空長風一愣,立刻將拳頭收了回去。
“廢話,老子練的就是寒冰掌!”屠二爺又是一掌拍來。
百里東君腰間不染塵瞬間出鞘,他左手揮掌一下開啟了屠二爺的拳,右手持劍從屠二爺的脖子邊堪堪擦過,他笑道:“二爺,這個感覺寒不寒?”
屠二爺一個側身摔倒在了地上。
司空長風驚道:“你的武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了?”
百里東君一手拉過司空長風,從眾人頭頂越過:“不如你的桃花來得厲害!再不走,這些人就真的宰了我們了!”
果然,屠二爺的出師不利並沒有讓他們有所畏懼,反而一個個抽刀拔劍地衝了上來。司空長風這時方才醒悟過來:“他們是不是以為我在裡面和那位姑娘發生了什麼?”
百里東君笑了笑:“廢話。”
司空長風愣了一下:“那剛才你說的快……是指……”
百里東君清了清嗓子:“我說得就是正常的快,不過是他們想得太多罷了!”
司空長風扭頭,怒道:“我不快!”
“你是長風,一去不回,最快了!”百里東君調侃道,隨後拉著司空長風從百花樓的窗戶中一躍而出。
兩人一路狂奔,回頭看那些人並沒有從百花樓內追出來,只是在窗戶口破口大罵。
百里東君笑道:“暢快!”
司空長風無奈:“你不喝酒時就像讀書人,一喝酒,比我還放浪。”
“沒有你放浪,沒有你放浪。”百里東君連連搖頭。
“我都說了沒有!”司空長風抬腿就是一腳。
百里東君輕功何其了得,一個縱身就逃過了,司空長風也不甘示弱,運起全力追了上去。
兩個人就這樣追逐了一炷香的時間,終於是追到了學堂。百里東君抬步就走了進來,可司空長風卻站在門口,仰頭看著那塊招牌。
稷下學堂。
一個被天下人仰視的地方。
曾經的司空長風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夠踏入這樣。可那樣的夢,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太遙不可及。可現在學堂就在他眼前,他只要願意,一步就能踏進去。這一切,仍然像一場夢。
“進來啊。”百里東君喚道。
司空長風卻沒有理會,依舊呆呆地看著那塊牌匾。
一頭白髮的白衣人從裡面走了出來,看了司空長風一眼,眼神中微微一亮,忽然道:“你以後能成為槍仙。”
司空長風收回目光,望向那忽然出現的白髮人,惑道:“你是誰?”
白髮人一笑:“我是李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