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官差的吆喝,南溪縣城的宵禁開始了。
縣令謝世忠站在城裡最大的路口,看著冷清安靜的街道,心中大慰。
全城的路口都安排了兵卒輪班值守,更有不定時的列隊巡視,在這人手數量不足的情況下,把事情辦到了極致。
“吳縣丞做得好啊,在沒有讓百姓心中產生恐慌的情況下,這已經是極好的結果了!”
謝世忠扭頭看著恭敬地站在身邊的吳回舟,把著他的肩膀道:“就按照今天的樣子,繼續保持十天!”
吳回舟低頭道:“謹遵大人命令。好叫大人得知,屬下還在城外驛站安排了暗樁,以防賊人同夥和那兇手重返現場,到時候便能抓住他們的線索,無論找著哪一邊都是大功一件。”
謝世忠越發滿意,拍拍他的後背道:“還是你想得周全……”
一旁的石礪湊上前來插嘴問道:“不知吳縣丞安排在驛站的是石某的哪路標下?”
吳回舟想了想道:“是柳刀子和他同伍的四人。”
石礪聞言大皺其眉,咋舌道:“柳刀子啊……這小子平時就貪酒,若不是屬下看得緊,怕不是天天都要喝得上頭。如今吳縣丞放他自己帶隊在那,可別……”
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對謝世忠行了個叉手禮,鄭重道:“大人,驛站此案關係重大,為防止那些不省心的猴兒給大人惹麻煩,屬下願親往坐鎮,以免出紕漏!”
謝世忠撩著眼皮看了看他,又看看吳回舟。
吳回舟倒是沒什麼猶豫,看見謝大人的神色後,便衝石礪施禮道:“自無不可,不如說吳某求之不得。石縣尉武藝高強,盡忠職守,也就是那賊人不出來,若是一旦露面,定然逃不過石縣尉的抓捕,如此,大人更可放心矣!”
謝世忠無所謂地擺擺手,道:“只要把事情做好了,別出什麼岔子,隨你們怎麼辦……”
石礪大喜,衝二人一禮,把腰間橫刀一擺,帶著譁楞楞的甲葉摩擦聲大步去了。
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謝世忠打了個哈欠,對吳回舟點了點頭便帶著侍從回了府衙。
等人走了,孫志才從後面湊過來,站在吳回舟身後,小聲抱怨道:“大人,姓石的早不動晚不動,這分明是知道了驛站那邊比巡街更容易立功,才跳出來攬活兒,卻把您的功勞分去了,實在是……”
吳回舟側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志才,做好你的事,石縣尉也是你能編排的?”
孫志才急忙彎腰俯首。
“驛站那邊的確事關重大。石礪雖然才疏智淺,但畢竟一身的武藝,更是在西邊打過仗的,有他在自然是一道保險,我也樂見其成。若是能一舉破案,把功勞都給了他又如何?你啊,眼界還要再放遠一些啊……”
“大人胸襟寬大,淡泊名利,實在是南溪百姓之福,小的受教了!”
吳回舟點點頭,又道:“還有我此前交代你的那件事,可有什麼所得?”
孫志才叉手道:“回大人,小的回憶了一番,自那人離去之後便再無音訊,而且自小的離開醫館之後,也曾旁敲側擊地師父,的確再也沒有回來過。”
“嗯,記得要留心一些便是,不必刻意問詢,若閒談時聽到什麼訊息一定要及時報予我知。”
“遵命!”
宵禁的南溪縣城裡,還在活動著的,除了官員和眾多兵卒之外,便是更夫了。
不過,今夜卻有一位例外,便是瞎宋。
瞎宋是這南溪縣所有白事都繞不開的一個人,因為他開著城裡唯一一間棺材鋪。
木工、雕花、上漆、紙紮、燈籠……但凡是和身後事相關的,只要找瞎宋,便沒有他不能辦的。
別看左眼看不見,但不妨礙他有一雙粗糙但靈巧的雙手。他做的棺材結實、體面,他勾得花紋流暢、漂亮,他扎的紙花更是一絕!
別的地方的紙花大多一個樣式,但在瞎宋手下卻玩出了彩。不說各種顏色,更有百多種樣式,梅花、杏花、迎春花、牡丹花、菊花……只要你想得到的,他都能扎得出來,而且染得和真的似的。
就憑這一手,瞎宋便不像其他棺材鋪老闆一樣,讓人覺得生人勿近。他還紮了許多各式各樣的花兒,做了或木質或紙質的枝幹,以及染了翠綠的葉子,就插在店門的兩邊,把個棺材鋪襯的像是個養花的人家。
好些個小孩子也不怕,常常從瞎宋的門口揪下兩朵拿著玩。
大人們雖然有些忌諱,但捱不住那花是真的好看,好看到都不像是白事上用的。
瞎宋素來寡言少語,面板黝黑,手上都是深深的紋路和厚厚的繭子,人們看見他的時候不是到山裡砍樹就是在店裡幹活。
在南溪縣百姓們看來,瞎宋是個憨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們偷他門邊的紙花的時候,還有在背地裡給他起外號的時候,他總是咧著嘴笑,絲毫不見氣惱。
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手藝若是能讓活人喜歡,比燒給死人更值得開心。左右不過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再往上面孩子們也夠不到,便給了他們玩去吧!
於是,人們對瞎宋有了更大程度上的寬容。
誰讓他打了幾十年的光棍呢,喜歡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能讓孩子們都喜歡的人,又有什麼壞人呢?
而今夜的瞎宋卻不像以往,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反倒眉頭緊鎖。
因為他的面前兩站一躺著三個人。
兩個兵卒用擔架擔著一個死人。
“瞎宋,趕緊著!找一口薄棺材,把這人盛了,我們也好送義莊去!”
大晚上被帶來此地的死人,便是白日裡身死的南溪縣驛丞,程鋒。
經過了仵作一下午的驗屍之後,確認沒有其他需要記錄的細節之後,便被送到瞎宋這裡。
瞎宋皺眉看著地上的屍首,操著沙啞的嗓音小聲慢慢道:“這不是老程麼?他又沒兒沒女,這棺材錢我可找誰要去……”
其中一個兵卒沒好氣地道:“瞎宋你瞎嘀咕什麼吶!什麼錢不錢的,這可是衙門的活!”
另一個接著道:“你天天在棺材鋪裡不出門,可不知道弟兄們今天可是累了一天了,大晚上的還得往這跑,你可著緊點吧!你知道這老程怎麼死的嗎?嘿!說出來怕嚇著你!”
“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誰知道他有沒有同夥,誰都不願意和這事有什麼摻和,這大黑天的,就等著把他送走,免得夜長夢多。瞎宋,你要再磨磨唧唧,可別怪俺們不客氣!”
“就是就是,吳縣丞親自安排下來的,回頭你就去衙門要錢不就得了!”
兩個兵卒你一言我一語把瞎宋唬得一愣一愣的,就是不說他們把買棺材的費用拿去吃酒了。
不過是個賣棺材的,還敢去衙門要錢?
反了天了!
瞎宋無奈,只好帶著他們到了後院,找了個還沒來得及上漆的薄棺材,指了指,道:“就這個吧,你們帶走吧。”
兩個兵卒咂咂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真個拿手去碰這死人。
一瞪眼,瞎宋便老老實實的擔下了這個活兒。
可死人也不能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往裡放,老程怎麼說也是南溪縣城人盡皆知的人物,棺材裡面空無一物也不合適。
瞎宋衝兩位兵卒告饒一聲,便找了些沒用的單子枕頭將棺材裡面好生得佈置一番。
兩人也算偷個閒,便把瞎宋和死人丟在院裡,自顧自回到前面坐著歇著。
瞎宋一邊嘴裡抱怨著,一邊慢慢騰騰地準備。
將棺材製備好了,再回過身來給老程整理衣著。
畢竟是一個縣城過了這麼多年的,縱使老程常在城外驛站待著,但兩人總歸是打過交道的。
如今老程人死燈滅,瞎宋總覺得心裡不好受。
他又取來沾了水的白布,給老程細細的擦拭面容和雙手。
正忙活著,瞎宋忽然從老程的鬢角處發現了什麼,手下一頓,隨後輕輕地撥開有些花白的髮絲,露出一個已經有些褪色的黑色刺青。
寥寥幾筆,隱約是個變了形的“山”字,但卻極小極隱蔽,若不仔細看就像是皺紋一般。
瞎宋渾身一震,獨眼中露出駭人的精光。
但隨後,這精光便慢慢隱去,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著自己的活計。
這停頓是如此的細微,如此的短暫,甚至都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便被瞎宋自然而然地帶了過去。
當然,院子裡只有他們一生一死兩人而已。
瞎宋按部就班地把所有的準備做好,便彎下腰輕輕地將老程抬起,穩穩的放進了棺材裡。
他直起身看看老程的面孔,點點頭。
將棺材蓋翻起,把棺材釘一個接一個地敲進去,這一切瞎宋做得一絲不苟。
聽到敲擊的聲音,前面休息的兩個兵卒也走了回來,看著瞎宋把活幹完,便抬著棺材走了。
一具屍體,一口薄棺,加起來也就兩百斤,來了來,去了去。
瞎宋一言不發地看著兩人離開,把門板上好,回到後院在常拜的佛像面前點上三炷香。
就像往常一樣,在月光下,一拜,兩拜,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