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宋拜完了佛,便在院子裡獨自坐著,昏暗的火燭光下,他眇的一目越發顯得猙獰醜陋。

寂靜的夜晚,安靜的人。

不多時,牆頭上便傳來一陣響動。

瞎宋抬頭望去,只見一人正站在高處,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漆黑的衣服漆黑的夜色,整個人彷彿都要融進去了一般。

二人對視了半晌,黑衣人當先開口問道:“知道了?”

瞎宋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同樣吐了幾個字問道:“你做的?”

各自說了三個字後又再度迴歸異常的沉默。

黑衣人和瞎宋都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問題,但也都得到了確定的回答。

又過了一會,瞎宋再度開口。

“莽撞了。”

“自殺的。”

“不知道?”

“他沒說。”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卻又各自惜字如金。

“線斷了?”

“再看看。”

“看什麼?”

“看誰急。”

“唔……有道理。”

然後,再度迴歸沉默。

黑衣人審視著瞎宋,瞎宋打量著黑衣人。

這一次,卻是黑衣人再次開口。

“你不急?”

瞎宋一愣。

“我急什麼?”

“唔……不知道。”

瞎宋咧嘴一笑。

“多心。”

他頓了頓又道:“他們出聲的嗓子沒了,你還放不下心?這麼多年了,你來見我都是這個樣子,下次換一身?”

黑衣人也嘿嘿一笑。

“小心活命長。”

“小氣。你知我,我卻不知你。”

“哪裡的話,下次給你帶酒。”

瞎宋的獨眼忽地眯起來,露出一道厲色。

“是真的麼?”

“千真萬確。”

“那……你是不是?”

隔著面巾,瞎宋都能感覺出黑衣人的面色僵住了一下。

隨後一聲輕笑從牆上傳來:“嘿,多心。”

瞎宋仍舊盯著他看,目不轉睛。

“那你怎麼知道的?”

這回瞎宋沒有得到肯定的回覆,場面又再度冷了下來。

黑衣人側過頭去,好像是在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瞎宋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往椅背後面挪去,輕輕握住兩道熟悉的把手,正要準備抽出之際,黑衣人又看了過來,搖頭道:“不能說。”

瞎宋動作一頓,眼中精光四射,聲音也高了一些,問道:“不能說?”

一道驚人的殺氣從院子裡的那個身影中沖天而起,連帶著四周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氣溫驟降!

黑衣人見狀身子一動,想要防備,卻終究生生止住,沒有妄動。

瞎宋再道:“一個理由,讓我信。否則……咱們倆得走一個。”

黑衣人搖搖頭道:“一個理由,我的身份除了七星塘之外的確還有旁的,但讓你知道了反倒對你不好,信不信由你。不信,咱倆就過過手,我也想知道你怎麼就能坐在這個位子上這麼多年。”

說罷,黑衣人身上的氣息不升反降,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在瞎宋身上散發的殺氣浪濤中微微晃動。

瞎宋盯著牆頭上的黑衣人,終究沒有選擇真的動手,渾身的殺氣緩緩收斂,雙手也從椅背後抽出,什麼都沒拿,又恢復成了最初的那個少言寡語的棺材鋪老闆。

黑衣人的身形也不再晃動,輕鬆道:“我就說嘛,能和吐蕃信使來往幾十年的老人,怎麼說眼力也是有的。既然能找上他,便有確鑿的證據。我若隨便殺了一個來取信於你,便是壞了上面的大事。”

瞎宋端坐不動,平靜道:“下次有什麼動作,記得提前講一聲。”

“素來的規矩,你取,我送,互不干涉。我做些什麼,不需要和你講吧?這次不過是來通知你一聲,人找到一個,死了,等下次那邊再來人,你記得讓信使捎個話回去,免得讓人家以為七星塘是吃乾飯的。”

瞎宋被頂了一句,但也只是眯了眯眼睛,沒有說話。

黑衣人說完之後,又問了一句:“下次什麼時候?十天後?”

瞎宋緩緩道:“我取,你送,等著便是。”

黑衣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棺材鋪的院子裡再度陷入了寂靜,又只剩下瞎宋獨自坐在昏暗的火燭光下。

那黑衣人竄上一旁的房脊,在夜色裡遠遠地望著依舊端坐不動的瞎宋,鼻中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後猱身而動,三竄兩躍便不見了蹤影。

若說這宵禁之法,古已有之,民間百姓的應對之法自然也早就有了。

既然不讓上街,那就在自家院子裡。飲酒、唱戲、尋歡作樂,只要不被巡街的差人抓到,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縣城的高門大戶早就明白這點。

就憑南溪縣衙的那些個兵力,定然不能管得太過嚴苛。而要論謝大人辦事的風格,或者說那吳縣丞的辦事風格,那更是兩不得罪,上頭下頭都自在。

尋常的百姓們雖然沒有那些個花樣繁多的消遣,但踏踏實實,安安靜靜地在自己家裡喝個小酒倒也沒人管得著。

於是,在方泰收拾好了醫館前前後後、裡裡外外的雜務之後,將大門門板上好,回到後院準備休息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躺在竹椅上,手邊放著一壺好酒的胡三針。

他仍舊是那副懶散的模樣,像極了自己的師父方遊。

兩根手指頭捏著一個小小的酒盅,在夜色中緩緩地晃悠,嘴裡輕輕哼著些不知哪裡聽來的小調。

見方泰露面,胡三針眼皮一抬,呦了一聲道:“是高泰啊,不錯不錯,挺勤快的嘛。來來來,陪老夫坐一會。”

方泰應了一聲,將毛巾隨意搭在肩膀上,在胡三針一旁的凳子上坐了。

“會喝酒麼?”

“回先生,會的。”

“哎呦,挺乾脆的,後生可畏啊!去,屋裡自己取酒盅去。”

方泰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牧先生不是說了,飲酒傷身。”

胡三針咂咂嘴道:“都是年輕人,哪裡懂得這杯中物的好。俗話說,茶乃滌煩子,酒是忘憂君,一杯忘憂再消愁啊。”

方泰一愣。

胡三針偏著頭問道:“怎麼了?”

方泰搖搖頭道:“沒什麼,只是先生您方才說著這句,我曾聽另外一位前輩說過。”

胡三針神色一喜道:“竟還有同道中人,此人是誰?”

“這位前輩是我在趕路途中遇到的一位江湖高人,性格粗豪,更是好酒。”

“哦?果然如此!他說這話可是叫你喝酒麼?”

方泰回憶一番此前聽到的沈競星和劉若木的對話,尷尬道:“並非如此……其實當時這位前輩是在勸他的好友戒酒飲茶,要修身養性……”

胡三針往後一躺,道:“嘁,沒意思。”

他又瞅瞅方泰道:“牧師弟只是讓老夫少喝,又沒說戒酒,兩碼事。話說你還等什麼呢?等老夫親自給你拿不成?”

方泰趕忙起身。

取了酒盅,自己給自己滿上,和胡三針一碰,二人一飲而盡。

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從喉至胃,燒得方泰直咳嗽。

“咳咳咳……先生,這是什麼酒啊?怎的,咳咳,這麼辣?”

胡三針倒沒什麼反應,反而閉著眼,仔細感受著酒液的辛辣,神色中滿是懷念。

“這是西北的燒刀子,怎麼樣,沒喝過吧?”

方泰將不適硬生生壓下去,隨後一股暖意從肚腹升起,散入四肢百骸,在這微涼的寒夜裡舒坦得很。

“呼……好酒!”

胡三針詫異的看了兩眼方泰,道:“哎喲,酒量不錯嘛。再來一個!”

酒過三巡,二人都覺得身上懶懶的,微微有了些醉意,但也都精神了起來。

“這酒啊,到底不能一個人喝,沒意思。來,再來一杯!這燒刀子是朔方運來的酒,軍中將士最愛,多喝能漲膽氣。”

酒喝到位了,兩人的話也多了起來。

“先生怎麼愛喝這酒?”

“老夫當年入過行伍。”

“折衝府?”

“呵,老夫是被軍中請過去的軍醫!”

“也對,先生這般能耐,自然不是那些大頭兵能比的。”

“高泰啊,之前聽你說,家裡父母都不在了?”

“嗯,是祖父把我帶大的,爹孃的樣子早就忘了。”

“我看你和秀兒歲數彷彿,我和你爹估計也差不多大。冒昧一問,怎麼沒的?”

方泰搖搖頭道:“不知道,祖父不說也不讓問。”

胡三針沉默了會,搖搖頭道:“天殺的世道,不是天災就是兵災。”

他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又問道:“那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方泰也隨著他一道抬頭,卻半天說不出來。

將來?

鏢局的仇還沒報,連心蠱還沒去除,林乘墉的爹爹還沒找到,無天閣的圖謀也沒查清楚,爹孃的死因和自己的身世仍舊不清不楚,還有師父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著想著,方泰忽然覺得意興闌珊,神色蕭索。

胡三針看著這個少年,不由得也心生憐憫。

家裡親人盡去,養他長大的祖父也走了,孤身一人跑了千里之外尋親又撲了個空。

這世道,嘿!

胡三針拍拍方泰的肩膀,把他從思緒中拉回來,道:“高泰啊,先別想太多了,在醫館這好好地幹,早晚能過上好日子的。有老夫在一日,便有你一日的容身之地,放心吧!”

方泰看著這瘦小的老頭,和那縷捲曲的山羊鬍,不由得愣住,隨後展顏一笑,重重點頭。

“多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