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東晴聞言上下打量一番方泰道:“高泰你身體可是有恙?唔……我以望診之法看你面色紅潤,眼睛有神,抓藥之時反應靈敏,神志清晰,張口抬肩皆無不妥,不知你有何病症相詢?”
方泰拱手道:“牧先生,實不相瞞,在下幾年前曾突發心疾,心痛若絞,幸得當時襄州城中有高人在,被家祖請來施針,這才保住性命,後來也沒有再發過。但這幾日趕路至此,旅途勞累,在下又略感有些不適,望先生能診治一番,看當年的心疾可否還有再犯的可能。”
牧東晴點點頭,沉吟道:“心疾乃古之六疾之一,除先天之疾外,常因思慮繁多,勞成心疾。我雖然不知你當年因何而發病,但若今日不適,想來是因為你祖父之去,以及尋親無果導致憂思。不過我看你身體強壯康健,想來應無大礙。來來來,且坐下,我為你切脈一番。”
說罷,便引著方泰到裡間坐下,胡文秀好奇也跟著一道進屋。
牧東晴坐診的屋子不大,僅一桌兩椅而已,桌子上放著筆墨紙硯,一方白布一塊腕枕。
二人裡外坐下,方泰將手探出放在腕枕上,牧東晴將兩指輕輕搭在他的脈門上。
其實方泰此時心中是有些忐忑的。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服下的連心蠱,也是因為方才對這寬厚的牧先生說了謊話。
若是一會真查出來心臟之上趴著一隻可怖的蟲子,時刻都會要了自己性命,那該如何解釋?牧先生不知又有沒有辦法解決?
若是連呂劍臣宗主都沒有能力解決,那自己豈不是要一輩子帶著這蟲子過活,小心翼翼不能透露無天閣的訊息,還要繼續追蹤泰逢,始終將性命操於人手?
縱使他心智堅韌超於常人,但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孩子,初入江湖便遇險惡,心中不甘之意早就盈滿於胸,只是不願外露罷了。
帶著一腦子的胡思亂想,方泰注視著對面牧先生的神色。
先是平靜,然後微微皺眉,看了看方泰,又凝神在指尖。
這樣的情景,方泰早已在芮府找來的大夫身上見過,最後的結果無一不是毫無眉目。
他又等了半晌,見牧東晴欲言又止,便輕咳一聲問道:“牧先生……可有什麼問題嗎?”
牧東晴也不回話,仍舊微眯雙目,手下微微一動。
方泰頓時感覺一絲細微但堅韌的真氣從手腕上的指尖傳來,沿著經脈小心地延伸、探查。
方泰心裡微微一驚。
原來這牧先生竟然也有內力在身!
但他的真氣性質卻和方泰交過手的都不相似,平和柔順,中正陽和,緩若流水,細若蛛絲,可謂全然沒有進攻的特性,只是憑著這股內氣在經脈中游走尋找人體中的病灶。
若不是方泰也有內力在身,外人內力一入體便生感應,否則便真的只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暖流在手臂上流動,漸漸往心脈而去。
毫無防備地接納旁人的內力,除非是至親之人或者值得託付生死之人,否則天下間的武者斷不能允許。
方泰腦中急轉,看著牧東晴專心的表情,又想了一遍自己今日的表現和說辭,應當沒有露出破綻的地方,終究還是選擇了不做抵抗,任由他繼續以內力診脈。
須臾間,那股內力便到了心臟附近,只是輕輕柔柔的盤桓一陣便收了回去,也不知感應出了什麼。
牧東晴沉吟一番,將手指從方泰的脈門處拿開,對方泰問道:“高泰,你……可是習過武?”
方泰心裡一緊,但面色依舊如常,點點頭道:“的確如此,我和祖父在山下居住,常去山裡打獵採藥為生,便在襄州城的元吉鏢局裡請了一位師父學了內功和一些武藝。怎麼,牧先生可是看出什麼了?”
牧東晴輕輕搖頭,道:“你的內力渾厚,流動沉凝,其相百變,觸之若動,顯然是一門高明的內功。莫非你的師父沒有告訴過你不可輕易讓外人的內力入體嗎?”
方泰故作驚訝,道:“竟還有這等規矩忌諱嗎?在下學了武藝之後便多在山中自己習練,少在師父面前聽教,許是因此漏了。不過牧先生既然是為在下診脈,想來不能給您添亂,便沒敢動。”
這了這話,牧先生看著方泰的眼睛半晌沒說話,直把方泰看得心慌。
終於,牧東晴再度搖頭,鄭重道:“罷了,總之下次你可一定要記住了。不過,高泰,你此前真的犯過心疾嗎?”
這個問題讓方泰心中“砰砰”直跳,心道莫非是被牧先生看出了什麼蹊蹺?
若是此時仍在診脈,想必一定會被看出自己心虛說謊了吧。
他忙不迭地點頭,煞有其事的道:“千真萬確,當初開始疼的時候並不強烈,只是覺得心臟被握住了一樣,隨後便逐漸加重,感覺有隻蟲子盤在心上,爪子都要扎進肉裡一般疼。”
牧東晴面色微變,身子半起,將單手探出按在方泰胸口仔細感應了一會,疑惑地把手收回道:“像蟲子盤在心上?你為何會有這種感覺,真是奇哉怪也……”
方泰看著他沉思的樣子心中不由得激動起來,因為方才說的便是當時泰逢所言連心蠱發作時的症狀!
現在看牧東晴的反應,分明是知道的!
如此來說,那這牧東晴也和泰逢有一些聯絡,否則也不會知道這等隱秘。
“牧先生,不知這種病症可有何不妥?”
牧東晴猶豫了一會道:“你所言的感覺在我看來反倒不像是心疾,而像是中了一些江湖上的手段……唔,你可還記得當時為你診治的那位高人用的什麼手段嗎?”
方泰聞聽牧東晴此言,已經近乎將連心蠱道明,更覺得此人若不是醫術奇高便定是和泰逢有關,不過看他言行或許不是和無天閣一路,否則也不會拿捏不定。
“回先生,當時在下已經昏迷不醒,故此不知,家祖只說是用了行針之法,旁的他也看不明白。等我醒來,那位高人便已經離去了,也不知此人生的什麼模樣。”
“這樣啊……按照你所言的症狀和經歷,在我看來或許是中了某種鬼蜮之術,那位高人或許是某位醫家傳人,為你將隱患去除,這事我倒的確親眼目睹過類似的。當下我的確檢查不出你心脈中有何不妥,你也不必擔憂,且放心就是,若真有一朝病發,有我和師兄在此定能保你無恙。”
一旁一直看著的胡文秀也從緊張中鬆了口氣,道:“既然牧大哥這麼說,就一定沒事的!阿泰,你剛才說犯過心疾,可是把我嚇了一跳。我阿爹你別看他這樣子,回春三針的名頭可是赫赫有名,任你不省人事也能把你扎回來的!”
方泰聽著牧東晴和胡文秀兩人說了一通,但還是不知道自己身中的連心蠱究竟怎麼樣了,心中不由得有些氣餒。
但牧東晴剛才說親眼見過類似的情況,說不定自己胡謅的那個高人卻誤打誤撞碰上了江湖上真實存在的,如此應當還有一線希望。
他如此想著,也只得點點頭謝過牧東晴和胡文秀回到後院收拾自己的屋子,連帶著準備晚上的飯食。
胡文秀倒是有些興奮,嘰嘰喳喳地圍在方泰身邊問詢。
因為她剛才聽說方泰學過武藝,又知道他是一路從襄州而來,便想聽他講一些外面的趣事。
言談間,方泰也知道了這個姑娘自打出生開始便沒有離開過南溪縣這個地方,所知也不過是來往的商人和病人講述的那些軼事,於是她便十分嚮往外面的世界,看看傳說中的詩仙、畫聖、劍聖的遺留,見識一番長安的花燈,洛陽的牡丹,當然還有面人、糖葫蘆、冰陀螺等等那些個有趣的玩意兒。
方泰耐不住,便撿著當初遊歷的時候見過聽過的一些事講了講,惹得小姑娘眼睛發亮,不停地追問。
方泰看著她充滿著淳樸和好奇的大眼睛,也漸漸把心中的不快衝散了,邊說著邊回憶起這一個月來自己經歷的一切,也從心底感慨這個江湖的複雜。
他刻意地把一些經歷的困苦略去,只說一些有意思的物事,不想讓這個姑娘提前知道這世間還存在著那麼多的不如意。
二人說說笑笑把方泰的屋子收拾出來,便是當初孫志才住過的那間,重新鋪了床單子,擦拭了桌椅,置備了毛巾臉盆,這便是從今之後方泰的住處了。
胡文秀正要帶著方泰去準備晚飯的時候,胡三針終於從屋裡走出來了,又重新恢復了原本的那股子懶散的勁兒,衝方泰招手道:“那個誰……阿泰!去把大門外面曬著的藥材收一收,記得再把藥房裡的薄荷葉、蘇葉和木槿皮擺出去,這些是要晚上曬月亮陰乾的,可別弄錯了,快去快去!”
方泰急忙應下,便抄起兩個笸籮往外走去。
此時外面已經見暗,街上的行人漸少,有些店面也提前升起了燈籠,紅彤彤的還是正月裡熱鬧的樣子。
可正在他將藥材細細收起的時候,街角處忽然傳來幾聲高喝:“縣衙有令,今日起實行宵禁!尋常百姓不得外出,以彌盜賊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