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乍起,照亮了深沉的黑暗。

也照亮了司馬超群和朱猛的臉。

只是所有的光線,都已聚集在他們兩個人身上,彷彿一個用光線交織起來的鬥獸牢籠。

強光下,他們看不到外面人的臉,只能看到數不清的影子。

惟有計先生一人走出了光影,含笑打量著司馬超群和朱猛兩人,就像是獵人在打量著兩頭掉入陷阱的垂死獵物。

計先生看著兩人,搖頭不可置通道:“雄獅堂的朱猛是條恩怨分明的好漢,和大鏢局的小司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現在兩個人怎麼會忽然變得穿起一條褲子來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馬超群的臂,沉聲問:“那老頭說的話你可曾聽到?”

“我聽得很清楚。”

“老頭說的話雖然帶著些諷氣,卻也一語道破了你我今日的處境,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敵,誰能想得到今日竟成為同生共死的朋友。”

司馬超群動容:“我們已經是朋友?”

“是的!”

朱猛大聲道:“你我相見如故,惺惺相惜,為何不能成為朋友?從今日起,你我不妨將昔日的怨仇一筆勾銷!”

司馬超群大笑。

“好,好極了。”

朱猛厲聲道:“你我一日為友,終生為友,只要我朱猛不死,如違此約,人神共殛!”

司馬超群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湧:“你放心,我們都死不了的。”

這股熱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們的豪氣,連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分潛力都已被引發燃燒。

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寂寞。

因為他們至少還有一個朋友,一個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兩個人互相用力一握對方的手,只覺得這股熱血已帶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瀉而出,連臉上都煥發出輝煌的光采。

計先生的臉色卻變了。

朱猛與司馬同時轉身,以背靠背。

“你們來吧!”

司馬超群厲聲道:“不管你們有多少人,都一起來吧。”

夕陽已沒於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計先生本來已將他們當作釜中的魚,砧上的肉。

可是計先生此時的臉色已變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司馬超群與朱猛兩人若是聯手,天下誰人能有把握將他們拿下?

更何況他們心中還有一股氣,一股英雄豪氣,一股獅虎般的血氣。

只要有這股氣在,就沒人能擊倒他們!

天色更暗了,彷彿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淒冷的歌聲,一個哀婉柔美的少女聲音,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難忘懷的悲歌。

歌聲是從哪裡來的?

在一個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涼肅殺的深山裡,怎麼會有人唱這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司馬超群兩人的臉色卻已變了。

這歌聲朦朦朧朧,卻似乎帶著一種神秘的氣息,無論是任何人聽了,彷彿都能從中聽出一絲熟悉的氣息,令人心神迷醉。

計先生忽然笑了,陰惻惻地道:“兩位大俠許是誤會了,老朽今日前來,並非為難兩位的,而是請兩位賞曲的。”

話音落下,計先生竹杖輕點,已退入了朦朧的燈影之後,隱入了身形。

陰影中,忽有簫聲流轉,又有輕歌飄起,聲音悽婉,帶著種讓人心疼的悲傷之感。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春蠶已死,絲猶未盡。

蠟炬已殘,淚猶未乾。

朱猛滿臉的熱血與豪氣,忽然間就化成了無定的遊絲。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個人出現,就像是夢中蝴蝶的幽靈,以輕紗蒙面,穿一身羽蟬般的輕紗舞衣。

舞衣飄起。

飄飄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沒有流淚,他早已無淚,甚至熱血都似已流乾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卻又把朱猛帶入了蝴蝶的夢境。

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

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的感情,又何必太認真?

就讓它去吧!

什麼事都隨它去吧!隨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朱猛知道,現在無論誰都可以在拔劍間將他刺殺,可是他已經不在乎。

他已經準備放棄一切。

司馬超群卻不讓他放棄。

歌者仍在歌,舞者仍在舞。

司馬超群忽然貓一般撲過去,手掌成爪形,要把這隻蝴蝶撲殺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種無比輕盈的舞姿迎了上去。

舞者身形一偏,先閃過了司馬超群這一擊,忽然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兩個字。

“同同。”

除了司馬超群,沒人聽到這兩個字,就算是聽到了,也絕想不到這兩個字代表著什麼。

可是司馬超群的臉色已完全變了。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擊下的閃電。

就在這一瞬間,司馬超群所有的動作忽然停止,他的身體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滿了驚訝與恐懼,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後退。

“同同。”

這兩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間就已攝去了司馬超群的魂魄。

沒有人能解釋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卻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司馬超群和朱猛都已經完了,他們的頭顱在轉瞬間就將要被人提在手裡。

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機,連燈光都變得蒼白而慘烈,照在司馬和朱猛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殺手們握劍的手。

一道道寒光已將出鞘,人頭已將落地!

慘烈的燈光忽然閃了閃,三把長劍和四把利刀已然出鞘。

寒光無聲無息,朝著司馬超群和朱猛緩緩刺去。

可是這兩個人,卻猶如僵直了一般,對這些事情毫不在乎,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呆呆地看著舞者出神。

就在此時。

閃動的燈光中,忽然飛來一道比燈光更慘烈的光芒。

光芒一閃,磅礴的劍氣揮灑而出,天青色的劍光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燈光,刺耳的劍嘯帶著凌厲的西風,呼嘯而至!

殺手們的武器仍在手中,他們的胸口卻同時出現一道劍傷,劍傷刺目,猩紅的鮮血頓時灑了遍地。

一劍光寒,血灑長空!

這柄劍並不是忽然從天外飛來的,是一個人飛身帶過來的。

只不過這個人和這柄劍都來得太快了,人與劍彷彿已化為一體。

這一劍是這個人飛身掃過來的?又或這個人是乘著這一劍飛過來的?

沒有人能分得出,也沒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這個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這個人就好像是少年時的司馬超群,英挺,頎長,風神秀朗,氣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極合身、質料極高貴、色彩極明的衣裳,發亮的眼睛中充滿自信。

一眼看過去,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就是昔日那個落拓江湖的無名劍客高漸飛。

樂聲已斷,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彷彿不敢抬頭去看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高漸飛目光輕抬,看向陰影中的重重人影,看著隱隱若現的計先生,緩緩揚起了手中的劍。

劍鋒清亮如秋水,劍身上沒有一絲血跡。

只有一滴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