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在開著。
冷風已吹了進來,吹在桌上,吹在卓東來的臉上。
他那如刀般銳利的目光,正死死盯著桌上的一片空空的地方,陰冷的目光像是變成了錐子,似乎想從那個地方挖出什麼東西來。
他的確想。
因為那個位置,原本放著一個箱子的。
蕭淚血的箱子。
可是現在,箱子已不見了。
卓東來的背上忽然泌出冷汗。
他想到了卓青,想到了卓青臨死前的狀態,以及那種視死如歸的目光。
卓青是個很愛乾淨很細心的人,可是他昨天被卓東來喊去那間小屋時,衣服卻很亂,還沾了很多泥土。
他為什麼會是那種狀態?
在卓東來呼喚他之前,他本來是有時間去換一套乾淨的衣服的,為什麼沒有去?
卓東來已經明白了。
卓青已經決心要報復。
卓青臨死前,已經為他挖好了一個絕佳的墳墓。
如果他要替卓東來找一個最可怕的仇敵,蕭淚血無疑是最理想的一個。
君子香並不是一種永遠解不開的迷藥,如果不繼續使用,蕭淚血的功力在三兩天之內就可以完全恢復。
那時候很可能就是卓東來的死期。
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在最短的時間裡去查出來。
可是卓東來什麼事都沒有做。
他只是默默離開房間,走回自己的寢室。
但在寢室門口,卻已經站著一個人了,正在等著他。
一個高額方臉寬肩的健壯少年,衣著整潔樸素,態度嚴肅誠懇。
大鏢局的規模龐大,組織嚴密,每一項工作,每一次行動都有人分層負責,直接受令於卓東來的人並不多,所以鏢局裡的低層屬下能當面見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東來以前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可是現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誰了。
“鄭誠。”
卓東來沉著臉:“我知道你最近為卓青立過功,可是你也應該知道這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來的。”
鄭誠恭謹而誠懇:“弟子知道,可是弟子不能不來。”
“為什麼?”
鄭誠平靜地道:“卓青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兩個時辰之內來見卓先生,把他的話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人說話的態度和口氣,幾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說話一樣。
“他要你和我說什麼?”
“卓青要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他一定會要你後悔的,因為他在臨死之前,已經替你挖好了墳墓,你遲早總有一天會躺進去。”
“哦?”
鄭誠接著道:“他還要我告訴你,這一天一定很快就會來的。”
卓東來無需懷疑,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墳墓是什麼,他已經親眼見到。
卓青的做事方式,和卓東來極其相似,在對方感覺到危險的前兆時,危險就已經發生了。
卓東來盯著鄭誠,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可是現在我還沒有死,還是在舉手間就可以殺了你,而且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你在我面前怎敢如此無禮?”
“因為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卓青說的,如果我有所隱瞞,非但對你不忠,對他也不義。”
卓東來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準了我不會殺你,現在我正好用得著你這樣的人。”
鄭誠看著他,眼中充滿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樣。
“還有一個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誰?”
“高漸飛。”
......
......
雪已停了幾天,空氣卻依然很冷,離開春還有很遠。
高漸飛在等。
他等了三天,終於等到了鄭誠的回覆。
鄭誠說:“卓先生吩咐過,無論高大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不管要什麼都行。”
“他真的是這麼樣說的?”
“真的是。”
高漸飛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極了,真的好極了。”
他要的東西,就算跑遍整個長安城,都很難找到,但鄭誠還是盡力去找。
卓東來召見鄭誠時,已經接近正午。
“他要的是什麼?”
“他要我在一個時辰裡替他準備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長安居和明湖春兩個地方的廚子來做。還要我在一個時辰裡把城裡所有的紅姑娘都找來陪他喝酒。”
“你替他找來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來七十三個,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從別的男人被窩裡拉出來的。”
卓東來居然笑了笑:“這件事你辦得已經很不錯,今天早上我們這地方一定很熱鬧。”
酒已醉,客已散。
花廳和走廊上,除了散滿一地斷釵落環、腰帶羅襪和幾個跌碎了的鼻菸壺和胭脂盒外,還有些讓人連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人證明,他們的確都已醉了。
他們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麼能盡歡?
高漸飛就像是個死人一樣,敞著肚子躺在一張軟榻上,可是等到卓東來走到他面前時,這個死人忽然間就醒了,忽然嘆了口氣。
“你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曲終人散才來?難道你天生就不喜歡看到別人開心的樣子?”
卓東來冷冷的看著他,淡淡的說:“我的確不喜歡,醒眼看醉人,並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著高漸飛的眼睛:“幸好你還沒有醉,醉的是別人,不是你。”
高漸飛的眼睛裡連一點酒意都沒有。
卓東來淡淡道:“我看得出你還很清醒,比三月天的兔子還清醒。”
高漸飛已忍不住大笑。
“你確實沒有看錯,你的眼睛簡直比九月天的狐狸還銳利。”
“你要別人醉,自己為什麼不醉?”
“因為我知道狐狸遲早會來的,有狐狸要來,兔子怎麼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來了,兔子再清醒也沒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來,免子就應該趕快逃走才對,除非這個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麼會不怕狐狸?”
“因為它後面還有一根搶,這根槍已經對準了狐狸的心,隨時都可以刺進去。”
高漸飛眨了眨眼:“哪裡來的槍?”
卓東來笑了笑:“當然是從一口箱子裡來的,一口失而復得的箱子。”
高漸飛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種從心裡就覺得很佩服的表情。
“難怪蕭淚血告訴我,能夠和卓先生談生意絕對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說出來,他已經完全知道。”
卓東來的微笑彷彿已變為苦笑:
“可惜我自己還不知道,他要你來幹什麼?”
“你猜不到?”
“猜不到,一點都猜不到。”
“我也猜不到。”
高漸飛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很嚴肅,仿效著卓東來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他要我來接替司馬超群的位置,來接管大縹局的令符,當大鏢局的總鏢主。”
這句話說出來,無論誰都認為卓東來一定會跳起來的。
但是他連眼睛都沒有眨,只淡淡的問小高:“這真是蕭先生的意思?”
“是的。”
他反問卓東來:“你的意思呢?”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簡簡單單的說出了兩個字。
“很好。”
高漸飛反而覺得很驚訝:“很好是什麼意思?”
卓東來微笑,向高漸飛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說,現在閣下已經是大鏢局的第一號首腦,已經坐上大鏢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高漸飛頓時怔住。
卓東來對他的態度已經開始變得很恭敬。
“從今以後,大鏢局屬下的三十六路好漢,已經全部屬於你的統轄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東來願為先鋒,將他立斬於刀下。”
他用他那雙暗灰色的眼睛正視看高漸飛:
“可是從今以後,你也是大鏢局的人了,大鏢局上下唯你馬首是瞻,你也要為大鏢局盡忠盡力,大鏢局的困難,就是你的困難,大鏢局的仇敵,也就是你的仇敵。”
高漸飛忽然長長嘆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與司馬超群已經決裂,卓青臨死前絕對會把這個訊息散播出去,現在的大鏢局已是眾矢之的,你需要一個人,來為你整合大鏢局。”
“是的。”
卓東來承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況也一樣,所以朱猛的頭顱,現在已成為大鏢局屬下三十六路豪傑逐鹿的物件。”
他接著解釋:“因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鏢局的死敵,大鏢局中無論誰能取下他的頭顱,都可以藉此立威於諸路英豪間,取司馬之位而代之。”
高漸飛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先殺了朱猛立威?這就是你讓我接管大鏢局的條件?”
卓東來道:“不是條件,而是大勢,大勢如此,你我都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高漸飛略懂,卻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這些事情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做?你怕他們?”
“我怕的不是他們。”
“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取而代之?”
“因為你。”
卓東來說:“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蕭先生,天下無人能敵。”
高漸飛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其實我還知道你的意思。”
“哦?”
“你怕的人不止蕭淚血,還有覆雨樓何方,你讓我接管大鏢局,也是想借我限制何方。”
卓東來居然承認。
“那你肯不肯?”
“我肯!”
高漸飛的眸子中,閃著興奮的光采:“我當然肯的,自我下山以來,就是為了成名,既然能一舉成名,我為什麼不肯?”
卓東來也笑了:“那就好,實在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