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人在打更,已過三更。
那麼單調的更鼓聲,卻又那麼淒涼,那麼無情,到了三更時,誰也休想將它留在二更。
司馬超群記得他剛才還聽見有人在敲更的,他記得剛才聽到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他雖然已經喝了酒,可是最多也只不過喝了兩斤而已,雖然已經有了點輕飄飄的感覺,可是頭腦還是清楚得很。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那時候他正在一家活見鬼的小酒鋪裡喝酒,除了他外,旁邊還有一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摟著五六個至少比他們大一倍的女人在大聲吹牛。
他們吹的是司馬超群,每個人都把司馬超群捧成是個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大英雄,而且多多少少跟他們有點交情。
吹的人吹得很高興,聽的人也聽得很開心。
惟一隻有一個人既不高興也不開心,這個人就是司馬超群自己。
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他也清清楚楚的記得,就在別人吹得最高興的時候,他忽然站起拍著桌子大罵:“司馬超群是什麼東西?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根本就不是人,連一文都不值,連個屁都比不上。”
他越罵越高興,別人卻聽得不高興了,有個人忽然把桌子一翻,十來個小夥子就一起衝了過來,他好像把其中一個人的一個鼻子打成了兩個。
這些事司馬超群都記得很清楚,比最用功的小學童記千字文記得還清楚。
他甚至還記得其中有個臉上胭脂塗得就好像某種會爬樹的畜牲的某一部份一樣的女人,還脫下腳上穿的木屐來敲他的頭。
可是以後的事情,他就全不記得了。
那時候他清清楚楚的聽見敲的是二更,現在卻已經過三更。
那時候他還坐在一家活見鬼的小酒鋪裡喝酒,現在卻已經躺了下去,躺在一個既沒有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的暗巷中,一個頭變得有平時八個那麼重,喉嚨也變得好像是個大廚房裡的煙囪,而且全身又酸又痛,就好像剛被人當作了一條破褲子一樣在搓板上搓洗過。
——那個胖女人的紅漆木屐究竟有沒有敲在他的頭上?
——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在這段時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司馬超群完全不記得了。
這段時候竟似完全變成了一片空白,就好像一本書裡有一頁被人撕掉了一樣。
司馬超群想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這條暗巷裡另外還有一個人,正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好像正在問他。
“你就是那個天下無雙的英雄司馬超群?你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司馬超群決心不理他,決心裝作沒有看見這個人,可是這個人卻決心一定要讓他看見,不但立刻走了過來,還攙起了他的臂。
這人的身軀不壯,力氣也不是很大,內功卻似乎極好,輕輕一託,司馬超群就被攙扶了起來。
司馬超群心中的傲氣頓時被激發,立刻就站得筆直,盡力想做出一種無所謂的樣子。
他立刻就看到了一個人,一雙深邃的眸子。
何方。
何方一身白衣,眸子中帶著同情之色,卻還是笑了笑:
“若是讓別人看到,大英雄司馬超群醉成這樣,他們肯定會很失望的。”
司馬超群眼眶忽然溼潤,卻是立刻轉過了頭,揹著何方,勉強笑道:
“我算什麼大英雄,真正的大英雄是卓東來,我只不過是個狗熊而已,他沒有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已經很對得起我了,大鏢局本來就是他的,我算什麼東西?”
何方肅然道:“我知道司馬超群是個光明磊落的人,所以我才會來,因為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你要帶我去見誰?”
“一個你一直都相見,卻一直沒有見到的人。”
......
......
朱猛沒有流淚。
他流的是血。
雖然是從眼中流下來的,流下來的也是血。
蝶舞也在不停的流血,流了很久才止住。
棉被蓋在蝶舞腿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蝶舞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光澤,一絲血色,就像是小屋裡本桌上那盞燈油已將燃盡的昏燈一樣。
朱猛一直在燈下守著她,沒有動,沒有說話,沒有喝過一滴水,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小屋裡陰溼而寒冷。
屋中只有兩個人,雄獅堂的弟子們,還沒找到朱猛。
因為朱猛本就不想讓人找到,他只想默默地陪陪蝶舞。
何方卻能找到。
很多年之前,他就學會了孟星魂的本事,就算是隱藏行蹤的高手,也很難逃過他的追蹤,更何況朱猛還帶著一個重傷的女人。
門輕輕的被推開,何方進來時,手裡還端著燭燈。
小屋頓時亮了起來。
照亮了昏暗的房間,也照亮了朱猛的臉。
朱猛眯著眼,抬起頭,這頭瀕死的雄獅,眼中已毫無光澤,就像是落入了獵人陷阱的野獸。
然後他就看到,何方身後還跟著一個陌生人。
一個很高大的陌生人,髮髻己亂了,衣衫已破碎,身上還帶著傷。
陌生人的手中沒有武器,卻帶著種比刀鋒劍刃還銳利逼人的氣勢。
朱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沒有見過司馬超群,司馬超群同樣也從未見過朱猛,但看到對方的同時,他們都已明白,自己已見到了這一生中最想看見的人。
朱猛終於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轉過身,終於面對著司馬超群。
兩個人默默的相對,默默的相視,大地間彷彿只剩下火焰閃動的聲音。
天地間彷彿也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兩個滿身帶著傷痕,滿心充滿悲痛的落魄人,兩個都已徹底失敗了的人。
可是天地間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當他們兩個人面對面的站在那裡時,世上別的人彷彿都已不再存在。
“你就是司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實在不像,英雄無故的司馬超群實在不應該像是你這麼樣一個人,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馬超群,一定是。”
“為什麼?”
“因為除了司馬超群外,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
“就好像活活見到了幾千個冤死鬼的樣子。”
司馬超群居然同意。
“能夠一下子能見到幾千個個冤死鬼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也不止我一個。”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是不是還有個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確是在大笑,他平時聽到這種話的時候一定笑的,他的笑聲有時連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
現在他也在笑,只不過臉上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笑聲連站在他旁邊的人都聽不見。
因為他根本連一點聲音部沒有笑出來。
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別的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可是他們眼裡都已有熱淚奪眶而出。
他們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馬超群,所以他們可以流淚。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淚。
他們剩下的也只有滿腔血淚。
何方沒有說話。
他只是默默地將燈放在一邊,越過朱猛,在蝶舞身邊蹲下。
似是因為朱猛的離開,又或是被喧鬧吵醒,本已昏死的蝶舞,竟然睜開了眼睛。
她一眼就看到了何方,目中有幾分的詫異,想說話,動了動唇,卻又沒有說出口。
但她閉上眼時,眼淚已湧了出來。
她的腿上,血已經止住,被一道道衣物撕爛的布條纏著,修長的美腿已變得醜陋不堪,被幹涸的血跡覆蓋。
何方默默將她抱起,往外走去。
朱猛的目光立刻瞪了過來,卻沒有說話,更沒有阻攔,目中流露出一種極度的感激之情。
何方已帶著蝶舞出了門,將這一小片天地留給了朱猛和司馬超群,臨走之前,留下了一句淡淡的話語。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已到曲終人散時了,兩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