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風雪滿天。

司馬超群戴斗笠,披風氈,鞭快馬,冒著這個冬季的最後一次大雪衝出洛陽,奔向長安。

他知道朱猛現在很可能已經到了長安。

大鏢局的實力雖然雄厚,可是力量太分散,大鏢局旗下的一流好手,多是雄據一方的江湖大豪,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根據地到長安。

朱猛這次帶到長安去的人,卻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士,都沒有打算活著回洛陽來。

卓東來也一定會看出這一點,絕不會和朱猛正面硬戰。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對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極有效。

機詐、殘酷、卑鄙,可是絕對有效。

沒有人比司馬超群更瞭解卓東來。

他只希望能及時趕回去,能夠及時阻止卓東來做出那種一定會讓他覺得遺憾終生的事。

他已經爬得夠高了,已經覺得非常疲倦。

他實在不想再踩著朱猛的軀體爬到更高一層樓上去。

卓東來會用什麼方法對付朱猛和小高?

滿天雪花飛舞,就像是一隻只飛舞著的蝴蝶。

司馬超群的心沉了下去,他忽然想到卓東來用的是什麼法子了。

......

......

長安居。

長安居的第一樓在萬朵梅花之間,冷香滿樓,古韻十足。

樓上沒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賞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這種事當然只有那些擁貂裘飲醇酒、從來不知飢寒為何物的人才會明白,終年都吃不飽穿不暖的人當然是不會懂的。

卓東來上樓時,朱猛和高漸飛已經坐在樓頭,一罈酒已經只剩下半壇。

但兩個人的眼睛都很明亮,沒有絲毫醉意,只有冷冽的殺意。

卓東來微笑:“想不到兩位居然比我來得還早。”

朱猛冷笑道:“老子來長安,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既然要死,死前自然要把這裡不要錢的好酒喝他孃的一個痛快!”

高漸飛舉盞,也微笑道:“這裡的酒很好,但我相信卓先生絕不是來請我們喝酒的。”

卓東來道:“不錯,兩位今日來此,自然也不是為了喝酒的。”

朱猛眯著眼道:“你猜猜我們是來幹什麼的?”

其實根本不必猜,瞎子都能感覺到朱猛身上的殺氣。

卓東來道:“朱堂主豪氣蓋世,肯賞光到這裡,自然不會是為了喝這幾杯水酒。”

“哦?”

卓東來笑了笑:“朱堂主到這裡來,只不過是為了看看,我卓東來究竟想玩什麼把戲。”

朱猛又大笑:“這一次你又說對了,真他孃的一點都不錯!”

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中,閃電般的光芒幾欲竄出,厲聲道:

“你究竟想玩什麼把戲?”

卓東來淡淡道:“其實也沒什麼把戲,就算有,玩把戲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卓東來給自己倒了杯酒,淺啜了一口,然後才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字字地說:

“我請堂主來此,只因有個人今夜要為君一舞。”

朱猛的臉色驟然變了。

卓東來又看向高漸飛:“我請高大俠來,卻並不是為了看舞的。”

高漸飛動容道:“你請我來做什麼?”

卓東來輕輕道:“我想請高大俠聽一首曲子,一首琵琶曲子。”

高漸飛手裡的酒杯頓時被捏得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

就在此時。

樓下忽然有絲竹管絃之聲傳出,樂聲悽美,伴著歌聲低唱,幽幽而來。

一個白髮蒼蒼的瞽目老人,以竹杖點地,慢慢地走上樓來。

一個同樣瞎眼的少女,緊緊拽著老人的衣角,跟隨著他緩緩上樓。

老人持洞簫,少女抱琵琶。

而跟著老人和少女身後的,是一個氣質高貴的女人,披著銀白色狐氅,宛如仙子落凡塵,幽幽而來。

卓東來已隱去身形,將自己的人藏在珠簾之後,目光冷冽地看著這一切。

卻也沒有人看他。

朱猛和高漸飛,一人盯著蝶舞,一人盯著露露,都已驚住了。

他們今日來此,已是拋卻了所有的執念,拋卻了所有的顧慮,一心與大鏢局決一死戰。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卓東來竟能在短短兩天之內,將露露和蝶舞全部帶到這裡。

何方呢?

何方去了哪裡?他的承諾為什麼沒起作用?

高漸飛已經衝了上去,一把抓住露露的手,瞪著眼,凝視著露露的眼睛。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手裡的感覺是那麼溫暖、那麼充實,真切無比。

“你怎麼來了?誰帶你來的?要你來幹什麼?”

露露搖著頭:“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高漸飛一把抓住她:“別怕,有我在,我送你走!”

他扯起露露的手,就想帶著她離開,忽然就愣在了原地。

他忽然想到了眼下的處境。

目光迴轉,就見朱猛死死地盯在蝶舞臉上,滿布血絲的目光就像變成了釘子,再也移不開了。

高漸飛的心,忽然沉入了谷底。

他若走了,朱猛該如何?

卓東來站在珠簾的陰影之後,微笑著看著他們,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個邪神,在看著愚人們為他奉獻的祭禮。

冰冷。

空氣是冰冷的,每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甚至連心都已經漸漸冰冷。

蝶舞也看著朱猛,看了很久,目光下移,看見了他手裡的刀。

朱猛的刀是金背大砍刀,這種刀又大又重,尋常人雙手都很難提的動。

他的刀沒有鞘,一直都是鋒芒畢露,一直都在手裡緊緊握著,隨時都準備暴起殺人。

但是現在,他的手已經垂下,整個人已完全呆滯了一般,似乎連這柄刀都提不動了。

蝶舞的心,忽然也沉入了谷底。

她終於第一次感受到朱猛對她的感情。

可是今時今日,似乎已經晚了。

蝶舞轉過身,帶著懇求的語氣,對高漸飛說道:

“你不能走。”

高漸飛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若走了,朱猛就死定了。

可他若不走,自己又如何能帶著露露面對這種險境?

“高大俠當然不能走的。”

卓東來忽然淡淡地說道:“朱堂主曾說過,蝶舞起舞之時,無論誰都不能走。”

話語雖輕,但在此時聽來,卻宛如魔鬼的聲音,無比的陰森可怖。

一直默默不語、坐在一隅的洞簫老人忽然站起了身,話語中也帶著一抹淡淡的悲傷。

“我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過能夠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所以我為大爺們奏的總是些傷心的樂曲......”

他停了停,慢慢地說:“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

卓東來問:“破例為我們奏一曲開心的調子?”

“是的。”

“今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麼開心的事?”

“沒有。”

“既然沒有,為什麼要破例?”

洞簫老人用一雙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的瞎眼,凝視著遠方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而哀傷:

“我雖然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今天這裡的悲傷事已經太多了。”

“錚”地一聲,琵琶響起,老者的第一聲就像是一根絲一樣引動了琵琶。

一根絲變成了無數根,琵琶的絃聲如珠落玉盤。

每一根絲,每一粒珠,都是輕盈而歡偷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歡樂。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樣輕盈歡愉,彷彿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難全部忘記。

她的生命已經和她的舞融為一體,她已經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裡。

因為她的生命中剩下來的已經只有舞。

因為她是舞者。

在這一刻間,她已不再是那個飽經滄桑、飽受苦難的女人,而是舞者,那麼高貴,那麼純潔,那麼美麗。

她舞出了她的歡樂與青春,她的青春與歡樂也在舞中消逝。

又是“錚”的一響,琵琶絃斷。

舞也斷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般飄落在卓東來足下,忽然從卓東來的靴筒裡抽出一把刀。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頭,看了朱猛一眼,眼中帶著無比的悔恨,無比的深情。

下一刻,她手裡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蓋上。

刀鋒落下,血花濺起。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

刀鋒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

淒冷燈光下的血光,那麼美,那麼鮮豔,那麼悽豔。

但就在此時,空中忽有寒光一閃,一把小刀從窗外飛進,速度極快,顯然力道極強。

嗆!

一聲脆響,蝶舞手中的短刀已被擊斷。

斷刀飛出,險之又險地保住了她的雙腿。

可蝶舞的腿上,已然是鮮血淋漓,即使未斷,也已是半個殘廢,以後絕不可能再舞了。

卓東來瞳孔一縮,猛地抬頭,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從窗外飄然而入。

高漸飛混身一震,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同時就聽到了何方略帶調笑的聲音。

“卓先生,你我也算得上是故交,今日如此盛宴,怎的也不捨得請我這個老朋友嗎?”

話音起時,人尚在窗外,話音落下時,眾人就看到了一襲白色的身影,帶著溫和的笑容,立在蝶舞身邊。

卓東來眉頭輕皺,片刻後忽又舒展,微笑道:

“何大俠行蹤不定,也卻是卓某考慮不周,致使何大俠錯過了這一場好戲。”

何方低著頭,凝視著蝶舞,若無其事地道:

“這場戲錯過了,卻沒錯過另一場,也不失為一次奇妙的緣分。”

卓東來的手心忽然泌出細汗,試探道:“哪一場?”

何方道:“老先生和露露姑娘的曲子很好,蝶舞姑娘的舞更好,只是卓先生怕不知道,就在曲至高潮、蝶舞起舞的同時,長安居之外,也有人在起舞。”

“什麼舞?”

何方眸子輕抬,語中帶著冷冷的殺機。

“殺人之舞。”

卓東來的心,忽然沉到了谷底。

窗子未關,此時一陣冷風從窗外吹入,帶著淡淡的血腥氣息。

眼角餘光瞥下,就看到長安居之外的地面上,開出了一片片血色的花朵。

雪地上怎麼會開花?

當然會的。

據說,黃泉路上兩側,就開滿了鮮紅的彼岸花。

這種鮮豔的花朵,每次出現,都代表著死亡。

此時雪地上的花朵,自然也代表了死亡。

一片片血花,就宛如一朵朵盛開的彼岸花,那麼鮮豔,卻又那麼淒涼。

卓東來的心,已經徹底沉了下去,眼睛幾乎完全成了死灰色。

在洞簫老人和露露的曲子遮掩下,卓東來埋伏在四周的人手,已經全部被屠戮殆盡。

卓東來的眼角劇烈跳動,卻是儘量保持著鎮靜:

“好,好極了,想不到何大俠安排的大戲,實在比我安排的更加精彩!”

何方淡淡道:“卓先生客氣了,這一切都是跟先生學的,雄獅堂的手下是怎麼死的,你的手下也是怎麼死的,我一向很佩服先生的氣節,做事也一向很公平。”

卓東來右拳緊握,沉默著,不說話了。

無論誰都能看出,他現在已是甕中之鱉,只要何方連同高漸飛朱猛兩人同時出手,也許十招都不用,就能將其斬於刀下。

高漸飛也確實在等著何方出手,他的手已經握上了淚痕劍柄。

但奇怪的是,何方似乎沒有一點出手的意思,只是默默注視著卓東來,深邃的目光微微閃爍。

只有朱猛不同。

他像是失了魂一樣,對眼前的一切似乎毫無感覺,看了蝶舞很久,忽然站起身,抱起了身負重傷的蝶舞。

有誰見過蝴蝶流血?有誰知道蝴蝶的血是什麼顏色?

流血,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流血?為什麼總是不知道這是件多麼醜惡的事?

可是蝴蝶知道。

因為她的生命實在太美麗、太短促,已經不容人再看到她醜陋的一面。

“替我蓋上被子,蓋住我的腿,我不要別人看見我的腿。”

這就是蝶舞昏迷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其實根本沒人去看她,蝴蝶只有起舞的時候才最美豔,蝶舞的雙腿已廢,就像是蝴蝶失去了鮮豔的翅膀,還有誰會去看?

又厚又重的棉被蓋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風雨前的一片烏雲忽然掩去了陽光。

朱猛死了。

他的人未死,心卻已經死了。

但卓東來還沒死。

所以也沒人去安慰朱猛,也沒有人為蝶舞療傷,空氣仍是一片死寂。

窗外,天色漸沉,黑沉的幕布逐漸籠罩大地,一輪圓月從黑幕中現出。

月光淒冷,幽幽照入,照在地上那截斷刀之上。

刀光亮起,忽然一閃,將卓東來的眼睛照得微微眯起。

這是絕大的破綻,也是決定命運的破綻。

凡是一流高手,沒人會錯過這種破綻!

就在這一刻,屋中幾個人全都動了。

最先動手的不是何方,不是高漸飛,更不是卓東來。

是那個洞簫老人。

老人那渾白的眸子忽然抬起,竟然閃出了雪亮的光芒,身形暴起,雙手袖中忽然各伸出三支竹筒,射出一大蓬暴雨般的銀針,朝著何方呼嘯而去!

絕戶針!

這位今夜在此奏曲、本來是個局外人的洞簫老人,竟然是計先生易容而成,使出了名動天下的絕戶針!

他的位置很好,雖不是在何方身後,卻也是在身側,六筒絕戶針同時發出,天底下根本無人能躲!

何方也躲不過,他根本沒有躲。

只是那密密麻麻的銀針,竟然詭異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射入了窗戶邊上的木牆之上。

殘影!

計先生瞳孔猛縮,未及反應,就見兩道白影鬼魅般出現在眼前,眼神冰冷,殺意凜然!

兩道一左一右,一刀一劍,帶著無匹的威勢,疾射而來!

時隔多日,刀劍雙殺這道絕技,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

同時。

另一邊的高漸飛也動了。

淚痕劍赫然出鞘,青光頓時發散四周,森寒的青光抖出一片劍花,朝著卓東來刺了過去。

高漸飛沒有何方那麼機敏,更沒有那麼深重的心思,並未想到洞簫老人會是計先生假扮,只看到卓東來露出的一點破綻,就毫不猶豫地攻了出去。

等他發現何方並未隨著他一起出手時,卻已為時過晚。

卓東來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邪魅的微笑,竟然也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劍,一柄跟何方一樣的輕薄軟劍。

軟劍在手,卓東來手腕輕震,也抖出一片劍花,朝著淚痕劍籠罩而去。

高漸飛瞳孔一縮,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知為何,卓東來使出的劍招,竟然給他一種深切的壓力,明明處處都慢了一步,卻有後發制人之感,每一招都截在了高漸飛的劍招三寸之上。

這是什麼劍法?

高漸飛不懂,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劍法,這種劍法彷彿天生就是為了剋制他的劍法而生。

青光直刺向前,這一劍卻已變成了自殺的一劍,若不收劍,高漸飛自己絕對要死在卓東來的劍下!

可他這一劍刺出,本就是全力以赴,毫無一絲留手,如何能收?

莫非,只能衝上去自殺?

狹小的屋中,剎那間寒光閃動,劍氣四下縱橫,宛如一場劍訣盛宴!

忽然。

一襲灰影自窗外而入,一掠而過,速度奇快,宛如鬼魅般,掠走了高漸飛。

隱約可見,灰色的人影手上,還提著一口陳舊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