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的時間,轉瞬即逝。但這一閃而過的時間,在牧嚴看來,卻是漫長的,永無休止的噩夢。

漸漸地,他已經完全無法分辨時間的流逝,即便是“第四”停止了對時間的操控,牧嚴也感覺不出任何的區別。他的身體機能幾近停滯,為了在痛苦中保護自己的精神,他的思維也緩慢得如同一潭死水。除了疼痛,他再也無法對其他任何東西產生反應。

而這,正是第四與他的主人想要看到的結果。牧嚴的“心境”已經出現裂縫,再這樣下去,“荒”掙脫封印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時間,對“鴉神”和它的信徒而言,是永遠不會缺少的東西。

時間,滴答滴答。

時間,嘩啦呼啦。

在這些生不如死,甚至連生死都無法分辨的日子裡,只有一個人敢與牧嚴說話,在這座扭曲了一切的地宮當中,唯有他的存在,令牧嚴支離破碎的心中,稍許有了一些慰藉。

他叫夙生,是一個剛剛長出半身羽毛的人類男孩。

他負責給牧嚴送來最簡單的食物和飲水,清理雕像上永遠無法洗刷乾淨的鮮血,縫補牧嚴無法癒合的過分傷口,甚至在周圍沒有人看守的時候,他會給牧嚴唱歌:那是一首用模糊的南方語言組成的歌謠,儘管許多地方已經變得模糊,但仍能聽得出是怒神江畔的方言。

夙生唱得又緩又慢,他的歌聲中擁有與這座地宮截然不同的溫柔和安寧,許多次行刑過後,牧嚴都在這首歌謠中漸漸沉睡。而夙生則用破布和清水沖洗雕像,每次都能帶下數量恐怖的鮮血,就好像“鴉神”的雕像自己在流血一般。

牧嚴在精神尚好的時候,也會開口和夙生聊天,夙生受到“鴉神”的影響並不大,只要周圍沒人,他便會和牧嚴說上幾句。他似乎不會說謊,每一句都一五一十,這一來二去,牧嚴也將他的身世瞭解了八九分。在這個陰冷的,與外面的世界完全無關的可憎世界裡,兩人竟然建立了一絲脆弱的,無用的友情。

夙生的身世極其悲慘。

他的外貌大約只有十一二歲,但按照人類的時間來算,他已經在這個地宮中生活了四十多年,只是在“鴉神”的影響下,他的身體並未變老——這是“鴉神”對每一位信徒的恩賜,他們不會老去,他們將永遠供奉神明,將自己永生永世獻給自己的“主人”。

夙生生在怒神江畔一個現在早已的村子裡,他出生的時候就少了一條胳膊,剩下的一隻手與兩隻腳都只生有四隻尖銳的手指和腳趾,它們向外伸開,形狀好像一隻烏鴉的爪子一般。更可怕的是,他長不出頭髮,面板上的汗毛卻比常人濃郁數倍,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隻披著黑毛的烏鴉一樣。

所有人都不喜歡他,甚至連他的父母都不願和他說上一句話,他就這樣孤零零長到十二歲,靠和村裡的貓狗爭搶食物,勉強果腹。他做過許多好事,努力想要被別人接納,希望交到朋友,但在他這個可怕的外貌下,一切都是徒勞。

夙生聽到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長得這麼噁心,該不會是那裡的邪神生下來的吧?”

這句話最終應驗了。當“鴉神”毀掉這個村子的時候,名為闇離的鴉人頭領向他伸出了手,問道:孩子,你願意永生永世侍奉我們的主人嗎?

他點了頭。

他想:這些人和我一樣醜陋,長著比我更尖銳的爪子,更漆黑的羽毛,甚至長出黑色的鳥嘴和紫色的眼睛,他們一定會接納我的。

可他沒有想到,即便是這樣,他也沒有找到容身之所。他與闇離、第四這些鴉人不同,無論如何接受來自於“鴉神”的力量,他都無法長出更豐滿的羽毛,更尖銳的長爪,更無法像其他鴉人那樣,或多或少得到時間之力。只有一點,他不會老。

用第四的話說,夙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他的存在是對“鴉神”的侮辱,因為“鴉神”承諾給予信徒的東西,夙生並沒有得到。他無法成為鴉人,也無法重新成為人了。

他只能哼唱著那首來自家鄉的歌謠,在這座暗無天日的地宮內,做著最辛勞,最低階的活。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就連這首歌的調子都不準了,但夙生還是一次一次哼唱著,整個地宮的鴉人沒有一個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在意他在想什麼。

因為無論作為鴉人還是人類,他都是不夠格的。

或許對於夙生來說,牧嚴是他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唯一一個不歧視他,不看清他,平等地與他對話的人。最重要的的是,牧嚴願意聽他唱歌。

“你不逃嗎?”有一天,牧嚴突然問道。

“逃,逃到那裡去?”夙生一笑,“我無處可去了,這裡就是我的家。”

“可是他們不把你當做人,也不把你當做鴉人。”牧嚴艱難地回答,光是組織語言,就已經讓他混亂的大腦感覺吃力,“他們對待你,與對待我根本差不了多少。”

“我沒有辦法。‘鴉神’既然接納我,這裡就是我的家了,我的一切都是‘主人’。”

每次,夙生都是這樣回答。他三句話離不開“家”,不久之後,又會唱起那首其實並不好聽的歌謠來。牧嚴隱約能夠明白,他無數次提到家,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一個家。

時間,緩慢而焦急,時而向一灘寧靜的死水,時而又像是一潮掀起的巨浪。那些日子裡,牧嚴的生活變得再簡單不過:痛苦,折磨,聽夙生的歌,然後進入並不安穩的,寶貴的睡眠。\t他的腦袋即將被“撬開”,一位深陷封印中的可怖邪神,即將從當中緩步走出,再次降臨這個世界——如果一切如此進行的話,這件事終將發生。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牧嚴從夙生的歌聲當中,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這地宮當中,怎麼還會有夙生之外的人與自己說話呢?但片刻之後,他終於發現——這個聲音,來自於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