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候差不多了,三爺爺一錘定音:“我知道你倆擔心蛤蟆被江湖人擄走,這樣吧,以後他上小學,上學放學都跟我一起走,三叔今天在這裡說句大話,這青龍鎮,就是我的一畝三分地,誰敢在我手裡動了蛤蟆,他那就是到老虎嘴裡拔牙,在太歲頭上動土,專政的鐵拳一出,保證讓他粉身碎骨!”

姥爺是個有本事的人,這一點我媽心裡清楚,我爸也能猜出來,姥爺只能束手就擒。

三爺爺這話說的也有底氣,畢竟鄉長是他女婿,而且在這附近,除了宋媒婆就屬三爺爺人緣最好,多少人都被他教過書打過屁股。

我爸我媽要送我去當小和尚,主要是為了找鐵佛寺做靠山,他們就是怕某一天,我在上學放學的路上,被人偷走了。

以前我爸以為能保護我,但是經過青龍山的挫敗,他已經沒了信心。

育紅班也等於是在三爺爺的眼皮子底下,有他發話保證就不怕出事,要是三爺爺幫忙,上小學的時候照看我,我爸我媽更放心了。

我爸我媽一個勁的說謝謝三叔,三爺爺說不要客氣,我活了六十年,就和懸方兄能談得來,而且蛤蟆又聰明,我喜歡聰明的孩子。

因為三爺爺,我免去了當小和尚的苦惱,我爸我媽又把我送回到育紅班。

暑假過後,我順利進了青龍街小學,每天三爺爺都接我上學,放學又把我送回家。

那會的小學還是五年制,好像也沒有學籍,因為有笨孩子,留級好幾年,也有聰明的孩子,只要校長點點頭就能跳級,比如我。

三爺爺經常給我補課,一年級一上完,我就直接到三年級去報道了,成了青龍街有名的優生,就連鄉長都說我是未來的狀元郎。

在這期間,爺爺的變化很大,再也沒對我下黑手,也算是和我爸相安無事。

以前爺爺殺豬,酒碗在手,隨手一刀捅在豬脖子上,根本不會去考慮豬的感受,現在他再殺豬,也會讓豬在臨死的時候仰面朝天,看一眼藍天白雲。

以前爺爺刮下來的豬毛,還有剁下來的蹄尖,都是留給主人家自己處理,現在他都是收拾好帶回家,傍晚在牆角燒了,一邊燒一邊還絮絮叨叨。

“豬兄弟啊,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主人要殺你,你安心去吧,轉世投胎來生做人吧,豬兄弟啊,保佑我蛤蟆孫兒,好好讀書以後當大官。”

爺爺和孫寡婦還不清不楚的,經常多少天不回家,我媽說你倆扯個證在一起吧。

面對這麼開明的兒媳婦,爺爺竟然回絕了,我爸說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歡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

我在往返的路上,經常跟三爺爺聊天,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三爺爺,鐵佛寺現在的住持大和尚,到底厲不厲害。

三爺爺哈哈大笑,給我講了現在的大和尚,是怎麼當上鐵佛寺住持的。

當初的住持被從拉魂山拖下來,滿身窟窿躺在那個火頭僧面前,火頭僧差點嚇死,連忙對著領導土改的江部長,行了一個不標準的軍禮。

“擾亂清規戒律無惡不作,他罪無可赦死有餘辜,貧僧謹代表鐵佛寺全體僧眾,堅決擁護縣裡對偽出家人真壞分子的住持大和尚的處置。”

火頭僧當時三十多歲,本來沉默寡言的一個人,以前說話還有點結巴。

結果面對江部長,以及江部長背後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馬上變得口齒清晰,說話別提多利索了,火頭僧這一番表態,讓土改的幹部都很滿意。

江部長是個女人,軍人出身,腰上成天插著駁殼槍,都被火頭僧逗笑了。

作為鐵佛寺唯一的僧人,火頭僧自然成了鐵佛寺的住持,法號無法。

當時三爺爺標榜文人的骨氣,可被整慘了,不過無法和尚不像他,對小兵小將有求必應,還經常主動坦白並不存在的錯誤,伸著光頭讓人家彈來彈去。

冬天的時候,三爺爺和無法和尚凍得打哆嗦,無法和尚就偷來了幾塊牛糞。

無法和尚把牛糞在手裡團來團去,還說方老師,你也團一塊啊,可暖和了。

過了一會,無法和尚身上真的開鍋一般,冒出了團團熱氣,三爺爺寧死不低頭,更不會用寫字的手去團骯髒的牛糞,就跳著腳取暖。

聽三爺爺講到這裡,我說三爺爺你都被關起來了,還講什麼骨氣啊。

三爺爺說蛤蟆你錯了,咱讀書人就要有骨氣,凍死也要迎風站。

想當年我先祖正學先生,滿腹的詩書學問,燕王朱棣起兵造反,打進了金陵城,為了服眾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找正學先生起草即位詔書,正學先生不但嚴詞拒絕,還痛罵朱棣謀朝篡位,被朱棣連著門生算上,誅了十族。

正學先生被腰斬之後,上半身以肘撐地,泣血爬行,用手指蘸血在地上,連著寫了十二個半的“篡”字。

這份氣節,視刀鋸鼎鑊甘之若飴,百世而下,凜凜猶有生氣,當是我輩讀書人之楷模。

三爺爺說到這裡,一臉的自豪,後來我才知道,正學先生叫方孝孺,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被皇帝誅了十族的讀書人。

三爺爺抱著寧折不彎的念頭,在那十年能活下來,真的是個奇蹟。

我姥爺對三爺爺說,無法和尚雖然看上去瘋瘋癲癲,實際上深不可測,三爺爺對此嗤之以鼻。

因為三爺爺對法術什麼的並不感冒,他對我說:“人間自有浩然正氣,什麼凶神惡鬼,三爺爺雖然一介書生,不會法術也照樣對付的了!”

聽到正學先生的故事,我本來是害怕裡還帶著敬重,不過聽三爺爺這麼說,我認為他怎麼跟我爺爺一樣,竟然學會了吹牛皮。

五年級下學期,一天晚上三爺爺有事耽誤了,回家時天都黑了,還下起了大雨。

以前連著青龍街的運河渡口,已經被人工改道,成了一條支流小河,流經我們村子南邊,小河上面有座木橋,是回家的必經之路。

小橋年久失修,竟然從中間斷了。

我和三爺爺能聽到河對岸我爸我媽的呼聲,爺倆正著急怎麼過河呢,小河裡搖過來一條小船,慢慢到了河邊。

三爺爺連忙拉著我跑了過去,小船並不是搖過來的,而是小河上面有一條繩子,在河兩岸的樹上拴的筆直,船家拉著繩子過來的。

船家帶著斗笠,是個精幹的小老太太,三爺爺說似曾相識但是想不起來了,應該是附近的人,就喊老太太幫忙把我們爺倆渡過去。

老太太點頭答應了,我們爺倆上了船,雨點像珠簾子一樣垂下來,河面被打成了一鍋滾開的沸水,三爺爺說好大的雨。

我心說你真是一介書生,咱倆一老一小,不過也是兩個爺們,還要人家一個老太太,在大雨裡幫我們渡船。

老太太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在船頭一隻手拉著繩子,另一隻手掏出來一個蘋果,在袖子上擦擦,還扭頭問我吃不吃。

我禮貌的說謝謝婆婆,我不吃,回頭去看三爺爺,他酸腐氣上來,想到了一首寫雨的古詩,吟到半截忘了詞,低頭在那苦思冥想。

一道閃電劈下來,河面如銀盤一般的亮,我驀然看到拉著繩子的老太太,啃的並不是什麼蘋果,而是一個血淋淋的黃狼子的斷頭。

再看老太太的手和臉,滿是蒼白的褶皺,就像是在水裡泡久了的那種面板。

老太太對我咧開嘴,結果一口牙齒嘩啦啦的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