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嚇得夠嗆,這時接二連三的閃電劈下來。
我又看到老太太手攥著繩子,低頭彎腰,用另一隻手去撿船頭的牙齒,一顆一顆插到了牙床上。
我一屁股坐到船中間,船艙裡的水打溼了褲子,我使勁拍打三爺爺的雨衣。
三爺爺還說等一下,我馬上就想起來了,正好老太太那個所謂的蘋果滾到了他身邊,上面不停冒血,把船艙裡的水都染紅了,三爺爺被嚇了一跳。
閃電過後,雨突然停了。
我鼓足勇氣爬起來,抽出三爺爺腰裡的手電筒,擰亮後照在了老太太身上。
三爺爺終於從古詩裡回過神來了,轉臉去看船頭,老太太盯著我們,很快插好了牙齒,她想放聲大笑,結果下巴殼又脫落了,笑聲漏了氣,很是難聽。
三爺爺倒是鎮定,穩穩的坐著,還拍拍屁股下的橫板,讓我坐到他身邊。
看到老太太一臉的猙獰,向著我們走來,我都嚇得站不住了,只好靠著三爺爺坐著,三爺爺對老太太視而不見,閉上眼睛,唱起了詩文。
“餘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汙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
是文天祥的《正氣歌》,三爺爺聲音低沉,唱的很投入,飽含感情。
三爺爺的歌聲,就像是一陣颶風,颳得老太太再也邁不動步子,頭上的斗笠被吹走了,滿頭的銀髮,也一撮一撮的被風颳掉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三爺爺越唱聲音越響。
老太太終於忍不住了,手上長長的指甲伸出來,一下劃斷了繩子。
這條小河並不是一路死水,這時河水上漲,水流比平常急,小船立馬在水裡打了個圈,三爺爺雖然閉著眼,但是一伸手,把繩子撈在手裡,穩住了小船。
三爺爺一使勁分了心,歌聲停頓,老太太站穩腳跟就想飛撲過來,三爺爺很快穩住心神,接著唱正氣歌,老太太立馬捂上了兩隻耳朵。
到後來我也不知道三爺爺唱到第幾遍,只記得自己也閉上眼,當他唱到激烈的地方,我還拍著巴掌跟他合起了拍子。
“方老師,我錯了,你別唱了。”老太太的聲音,就像當初小學校那口豁了的大鐘。
我和三爺爺睜開眼睛,看到老太太跪在船艙的水裡,距離我們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張著嘴不停往外吐水,還吐出來不少小魚小蝦。
老太太臉上五官扭曲,頭皮都裂了,露出了頂上的森森白骨。
“知錯就好,去吧。”三爺爺對著水裡一揮手。
老太太如蒙大赦,縱身跳進水裡,這時我們坐著的小船,突然變成了一條蒙上了粘泥青苔,船底還有幾個漏洞的破船,眼看就要沉了。
河邊有人在用力拉繩子,我和三爺爺也使勁拉,終於到了對岸,沒過一會小船就沉到了水底。
拉繩子的是我爸我媽,剛才看到了河面上的場景,兩人都嚇得臉色發青。
我一開始就尿了褲子,幸好褲子上面都是雨水,滴滴拉拉的沒被看出來。
我爸說見過那艘小船,是上游一個漁家的,當初炸魚把土雷扔到了船上,把船炸壞了,早就沉在水裡多少年了。
我媽說剛才的老太太身上泡的發白,肯定是個水鬼,專門趁著雨大天黑,騙我和三爺爺上船,準備弄死我這個小孩當她的替身,她好投胎轉世。
三爺爺笑了,說哪有什麼水鬼,不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
三爺爺為什麼這麼說,我不知道,但是一切是我親眼所見,那個老太太絕對不是人,肯定是一個水鬼無疑。
這時我才相信,三爺爺當初真不是吹牛皮,他雖然不會什麼法術,但是那書生的骨氣,和正氣歌的正氣,聯在一起,打退了那個水鬼。
我爸我媽先把三爺爺送回家,看三爺爺沒事,這才領著我回到家裡。
我媽給我換了衣服,又看著我吃飯,等我吃好又給我泡腳,我腳在熱水裡身上有了暖和氣,我媽看我沒事,這才說剛才太兇險了,水鬼可是鬼中巨惡。
我問我媽,水鬼為什麼是鬼中巨惡。
我媽說人怕鬼,一般的鬼也怕人,像你爺爺那樣的,提著殺豬刀走夜路,普通的鬼根本不敢靠近。
唯有吊死鬼和水鬼,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一個從水中來到水裡去,都是不能投胎轉世的主,怨氣比人的生氣還重,敢靠近人不說,還會主動害人。
我爸又問我媽,什麼叫從水裡來到水裡去。
我媽說人一開始在孃胎的羊水裡,這叫從水中來,淹死在江河湖海里,這叫到水裡去,羊水屬陽河水屬陰,被淹死的人雖然像被河水孕育,但是沒法脫離河水再入輪迴,只有拉來一個替死鬼,最好是個小孩子,這才能投胎轉世。
水鬼天天在水裡泡著,肌膚深受水磨之苦,又只能以死魚死蝦為食,吃了吐,吐了吃,五臟六腑都受煎熬,怨氣無比的大,所以是鬼中巨惡。
而且雷雨裡的閃電,是這世間的至陽之物,結果閃電出現,那個水鬼只是掉了牙齒沒被劈死,可想而知有多深的道行,有多重的怨氣。
我爸說這麼生猛的水鬼,三叔都能對付,把蛤蟆託付給他,真是對了!
我媽說但願三叔他老人家長命百歲,能幫助蛤蟆度過二十一歲那一關。
第二天早上,三爺爺沒事人一樣,過來接我上學,村長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和治保主任兩個親自擺船,把我們這些上學的孩子送到了對岸。
過了兩天是週末,豔陽高照晴空萬里,馮瞎子在岸邊指揮一幫人,在小河裡用大網拉來拉去,中午時分拉上來一副纏著水草的枯骨。
這條小河是人工河,上游連著運河,下游連著駱馬湖,附近幾個村子這些年沒有淹死的人,馮瞎子說水往低處流,往上游找。
馮瞎子說完,折了一根滿是樹葉的大樹枝,蓋到了屍骨上面。
村長很快查出來,屍骨是上游村裡死的一個出河工的老太太。
以前的河工是免費出的,各村都要抽調勞動力,自帶乾糧去扒河挖渠,我爸沒結婚那會,和爺爺輪流去幹了將近兩年多。
十幾年前,上游村裡有個老太太,某一天替自己生病的兒子出河工,不小心掉進水裡,打撈好久也沒有找到。
那會河工還沒完成,正在鞏固河岸,不過河裡已經有水,只是不深罷了,沒想到這個老太太,竟然在那麼淺的河裡,漂了十幾裡水路,到了我們這邊。
老太太的家人來了,看到一條手骨上穿著的手鐲,斷定了老太太的身份。
家人先是跪在老太太身邊放聲大哭,然後要把老太太的屍骨帶走,馮瞎子說不行,必須讓鐵佛寺的大和尚,過來超度了才行。
馮瞎子在大家眼裡,已經是活神仙的存在,他說不行那就不行,而且他點名讓寺廟住持出馬,可見老太太的屍骨很兇險。
後來無法和尚來了,看他應該八十歲的樣子,頭皮鋥亮,但是臉上是一堆一堆的皺紋,穿著光亮的袈裟,嗡嗡嗡的唸經。
沒見無法和尚發揮什麼神通,一通經文唸完,對馮瞎子說可以了。
馮瞎子點點頭,家屬給了無法和尚香火錢,千恩萬謝後用黑布矇住屍骨,包起來由孝子揹走了。
屍骨離去,無法和尚緊繃著臉沒有一點表情,兩隻眼睛在人群裡掃來掃去,最後目光落到我身上。
無法和尚搖搖頭向著我走來,他兩條腿顫顫巍巍,走路又磕磕絆絆的,一副老人遲暮隨時會摔死的樣子。
我爸我媽連忙把我拉到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