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拗得很,堅持要檢查手機。

沈周沒辦法,東躲西藏避不開,還是被人把手機奪了過去,掙扎中不知點開了什麼軟體,兵哥一瞧手機亮亮的螢幕,樂了。

“嚯,這就是那女特務?”

他眯起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沈周,嘖嘖讚歎,“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有福氣啊。”

“什麼女特務?”林不凡湊熱鬧地看過來。

脖子抻的老長,越過沈周,兩個大眼珠子直往手機螢幕上邊黏。

“沈周,你什麼時候有的女朋友,也不和我……呃,她啊。”林不凡大臉一黑,嫌惡地收回視線。

“別亂想了,兄弟。這真是女特務,就是她偷的論文,現在擱醫院裡躺著呢,被我兄弟……就他。”林不凡邊和兵哥說,邊指指沈周,“一肘子幹下臺階,飛出十幾米遠,嗷嗷大哭,然後昏過去了。”

兵哥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想了半天還是問:“你這是實話實說,還是一種文學表達?”又說,“我是老實人,你可不要騙我。”

林不凡一愣,沒能理解他話中深意。

實話實說?

不不不,也不是實話實說,他的表述當然有誇張的成份在,比如那個錢媛沒有飛出十幾米遠,只滾了兩三米就停下了。

文學表達?

意思是他說話很有文采?仔細想想,誇張好像就是一種文學表達……沒錯,就是這樣。

林不凡自信滿滿,對著兵哥露出一臉“你很懂嘛”的表情:“既是實話實說,也是文學表達。”

兵哥心領神會:“噢……我懂我懂!”

兩人驢頭不對馬嘴,但格外統一地“嘿嘿嘿”笑了起來。

沈周煩得很,半點也不想知道這倆二貨在笑什麼,一把奪回手機,定睛一看,竟是錢媛那個狗屎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給他發自拍。

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套身上,釦子也不扣實了,最上邊敞開兩個扣的寬度,白白的脖子露出來,也不知道在勾引誰。

反正沈周是不吃這套。

他煩躁地直按返回鍵,退回到主介面,瞧見錢媛和孫教授都給他發了訊息。

錢媛除了張自拍,還有句留言。

「哥哥在嗎,我是小美。」

在你媽個頭,沈周直接長按,刪除該聊天。

再看孫教授發來的訊息:「小沈,我和汪局長說過了,你回來的要是早,就順路去看看老趙。他這事來得突然,你好好問問。」

孫教授:「到那報我的名字就行。」

沈周看一眼時間,傍晚六點。

沈周:「行,我去看看。」

然後收了手機,問前邊的駕駛員:“你們知道國安局關人的地方在哪兒嗎?我想去見個人。到地方把我丟那就行,我見完人自己回學校。”

“那怎麼行?”駕駛員說,“上級給的任務是把你們平安送回燕大,可不興去其他地方。”

沈周想了想:“你是不是怕我出意外啊?”

駕駛員:“對啊。”

沈周:“我這麼大個人……”

駕駛員:“再大的人,泥頭車撞一下也得死。”

沈周眨眨眼:“我在國安局還能出意外嗎?”他反問,“難道國安局的人不會想到開車送我返校?”再怎麼說,他也是個高階人才,值得這樣的待遇。

駕駛員想了會兒:“好像也是。”

遂改變了路線,將他送往燕京遠郊一片遠離居民區、商業區和工業區的偏遠地帶,把他往山旮旯裡一棟獨立別墅那兒一放,揚長而去。

到了地點,還沒報孫教授的名兒,門口值班的就先一步把他認出來。

“喲,沈同學吧?請進請進。”

然後就歡迎大領導似的把他迎了進去,客氣之異常,令人心裡發毛。

沒多久,來到會面室。

趙成功犯罪級別挺高,不但住獨棟監獄,甚至還有單獨套房,套房裡六方牆壁全包著白色軟墊,燈也白晃晃的發著慘白的光,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從鐵網相隔的小視窗裡,沈周就看到這麼多。

緊接著,趙主任從套房裡走出來了,白色囚服,手上還帶著鐐銬,走起路來鐺啷作響的。

他肉眼可見瘦了許多,以前雖然也瘦,但是是有精氣神兒的乾瘦,如今的瘦,則頗有點形銷骨立的意味——

整個人慢吞吞地走過來,像是骷髏架子披著皮,幽靈般的晃盪。

往對面一坐,抬起臉。

短短數日,皺紋在他的臉上野蠻生長,鬆鬆垮垮地褶下來,每一道都寫滿了憔悴與憂愁。

他的眼睛裡也佈滿血絲,看過來時甚至沒有聚焦,凝了一兩秒才突然認出沈周是誰般,蒼老的臉上煥發出一瞬的容光,旋即便消褪下去。

這樣的重逢出乎意料,兩人相顧無言。

半晌後,趙主任沙啞的咳嗽了幾聲,苦笑著扯了扯嘴:“沈周,來看我這個老頭子啊。”

他的喉嚨乾澀得像是生了鏽。

沈周聞到濃重的頭油氣味兒,入秋不久,天氣還很熱,趙主任這些天連驚帶嚇的估計也沒休息好,疏於打理的頭髮就那麼油皮般黏在頭頂。

“對啊。”沈周乾巴巴說。

他心中無限唏噓,初聽趙主任洩密被逮時的滿腹疑問,等真坐到這裡,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真是你做的?”他乾脆直截了當問。

看孫教授話裡的意思,這事好像另有隱情,沈周自己心裡也更傾向於趙主任是被陷害了,真正幹壞事的,是秦院士一類的人。

誰知趙主任點點頭,竟承認了:“沒錯,就是我乾的,很意外吧?”

他兩眼無神,像兩顆乾癟的死魚眼睛。

“我不理解。”沈周說,“你真炒股爆倉了?在此之前,我可從未聽說過你有炒股的愛好。”

趙主管苦笑:“炒股賺到錢了才對外說呢,賺不到錢,誰願意往外瞎嚷嚷自己賠了個千八百萬的。”千八百萬,就是上槓杆了,純純的賭徒。

“你圖什麼呢?”沈周還是不理解。

“就一開始小千小萬地往裡投,賺了點兒。然後就上癮了,全倉投,被套山頂上,貸款投,總以為還能賺回來,結果一瀉千里,被強制平倉。”

趙主任眼圈烏青,一副喪屍樣兒。

“珍愛生命,遠離賭博吶。”

沈周眯起眼,有些不太信趙主任的話,可他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到有什麼漏洞。

“你是那個專案的主負責人,專案日趨成熟,資料也都在你手裡,如果你想洩密,為什麼非得拖到現在才動手?”他問。

趙主任砸吧砸吧嘴:“早我也沒渠道啊。”

這話就有點怪了。

沈周皺起眉:“怎麼回事?”

“我負債之後,才有神秘人找上我,說只要我把專案提供給他,再幫他一個小忙,就給我幾百萬的報酬。”趙主任說,“我掙扎了,心想反正都是死……”

反正都是死,不如搏上一搏。

沈周憾然失語。

“那……就這樣吧。”趙主任什麼都認,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真相有時就是這麼平平無奇且荒誕,比如錢媛的一頓騷操作,歸根結底不過是缺愛純恨。

會話結束,一旁監督了全程的管理人員走上前來,要把趙主任帶回去。

這老頭垂著腦袋,悲哀地瑟縮了一下。

管理人員的手拍上他的肩膀時,他忽然抬頭,兩隻眼睛倏然亮得驚人,炯炯有神地盯住沈周,嘴唇動了動,內心有萬千情緒,未語淚先流。

沈周一愣,懸到半空的屁股坐回椅上。

“誒,走了。”管理小哥兇巴巴地催。

“等等。”沈周抬手製止,“他還有話要說。”

“你們剛才不說完了嗎?”管理小哥不耐煩道,“我們這裡都有規矩的。”說著十分強硬地抓著趙主任向後,力氣大的像是能把趙主任捏散架。

趙主任咳嗽起來,模樣尤其可憐。

到底是讓自己賺了第一筆金的人,看趙主任這樣,沈周心有不忍,再看那管理者粗暴的動作、傲慢的表現,頓時心中一怒。

“我讓你等等,你聾啊?!”

沈周拍案而起,聲音超大地兇:“你知不知道上一個在我面前不懂得好好說話的人,現在是什麼下場?”

“你們汪局長呢?我這就給你們汪局長打電話。”

說完裝模作樣掏出手機。

那小哥看得一愣又一愣,很快會面室外有其他人過來,先好言好語勸沈周放下手機,再開啟側邊的鐵門擠進鐵窗後邊,與呆愣小哥耳語幾句。

呆愣小哥的表情逐漸就變了。

“那就再給你們一分鐘時間吧。”他把趙主任放回去,摳搜地說道,“不能再多了。”

看沈周依然表情不善,乾咳一聲,放低姿態:“我們真有規矩,監控頭都看著呢。你理解一下嘛。”

沈周冷哼,坐回位置上。

“說吧,還有什麼?”他問趙主任,因心頭火氣還沒完全消下去,聲音仍有些冷硬。

趙主任眼淚欻欻流。

流了大概有半分鐘吧,他突然激動地砸向鐵網,枯槁的手指頭直往鐵網的洞洞中戳,勉強勾住。

管理小哥想要制止,看一眼沈周,忍住了。

沈周心中一動,往前坐了坐,動容地握住趙主任的手指:“老趙,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要是有什麼心事,只管和我說……”

“我和孫教授,都會幫你想辦法的。”

趙主任哽咽失語,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幫我照顧好我的老婆孩子,我、我對不起她們……”

聞言,管理小哥表情逐漸舒展。

而沈周的表情逐漸猙獰。

“你就要和我說這個?”

他發了那麼大一通脾氣,裝模作樣,就以為趙主任是受到了什麼冤屈,有什麼重要情報要給他。

結果就和他說這個?

還老婆孩子給他照顧,他才二十多歲一黃花大小夥,這合適嗎?給孫教授照顧,孫教授有家有室的,那合適嗎?

沈周瞪大了眼,警告趙主任想好了再回答。

趙主任嚇得直打嗝。

“對、對啊。”還是同樣的回答。

……

出了獨棟小別墅,天已經全黑了。

荒山樹影搖,風吹烏鴉叫,一股無名鬼火窩在沈周心頭久久不散,讓他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是被姓孫和姓趙的兩個老頭聯合起來給騙了。

“你們沒車送我回去嗎?”沈周問。

怎麼一把他丟出大門轉身就走,那不聞不問的架勢,彷彿要他獨自走十幾公里的山路回學校一樣。

不是,真不怕他半道上被綁了嗎?

“有的有的。”那人答,“站裡總共就兩臺車,一臺壞了,一臺正在出勤。你別急,我騎摩托車送你。”

不一會兒,當真騎來輛大摩托。

那人換了身皮,帶著頭盔套著騎行服穿得人模狗樣,也丟給沈周個頭盔,拍拍後座:“上來吧,我這地兒一般只帶漂亮妹子,今天你可是幸運了。”

沈周是很不想接受這份幸運了,可他沒得選。

坐上車,摩托開得那叫一個風馳電掣,大風呼呼地刮,石子土礫噼裡啪啦拍打在他身上。

就離譜,他給人當擋泥板來了。

終於抵達學校,沈周搖搖晃晃跌下車,扶著路邊的行道樹,在綠化帶裡做嘔吐狀。

“誒,可不要傷害花花草草。”罪魁禍首說。

煞筆機車男一下子摘掉頭盔,露出颯爽地短髮,對沈周伸出手:“我叫郝幸運,以後有機會再見。”

“還是算了。”

沈周搖搖頭,用胳膊把對方的手擋開,誰知胳膊剛伸過去,就被一把抓住。

緊接著一股巨力拽著他向機車男倒去,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手掌就貼上了機車男的胸膛。

沈周大驚失色,全身發毛——

臥槽,不好,有男桐!

滾開滾開滾開,他雖然對女人沒太大興趣,但是他更不喜歡男人啊臥槽!

沈周掙扎著往後躲,胡抓亂撓間忽然覺出不對——不對,這男的胸好像有點大啊,還有點軟。

“你、你是什麼成分?”沈周問。

那人把手收回去,勾唇一笑:“愛國女青年。”說完戴上頭盔,騎車欲走,“那就下次見吧,沈周。”

疾馳而去。

沈周心情複雜,不明白自己一天天怎麼總能遇到些性格古怪的女人。

……那是女人嗎?應該是吧。

仔細回想,沈周發現自己根本沒看清機車女的臉,只隱約記得對方是個長相清俊的男的……後來突然又變成女的。

行吧。

林不凡還算有良心,把電瓶車留在了校門處,這輛車兩人都有鑰匙,沈周騎了車,慢慢吞吞往宿舍走。

走了一半路程,孫教授打電話過來。

先問回學校了嗎,再問趙主任怎麼樣了。

沈周答:“還好,還有氣兒。”又說,“趙主任全都認了,說他炒股負債,沒禁住神秘人錢的誘惑。”

“我說,與其繼續折騰趙主任,還不如去查查神秘人。每次都是那個神秘人在折騰,結果抓住的都是些邊邊角角的小魚。”沈周嘆氣。

“這也是有原因的。”孫教授語焉不詳。

沈周煩躁:“我這邊好像也另有隱情。”

“什麼?”

“趙主任最後和我說話的時候,手指蓋掐在我的手心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像在害怕什麼,把我的手心都掐紫了。”沈周看一眼巴掌肉,還腫著。

該死的趙老頭,瘦脫相了都,手勁兒還這麼大。

電話那端沉默了會兒。

“那老趙最後一句話和你說什麼了?”孫教授問,“老趙確實有問題,但我們懷疑國安局內部也有……”

沈周沒聽孫教授後邊叭叭叭在說什麼,他就等著孫教授的那句問,聽到便嘿嘿嘿笑開了。

“趙主任說讓你照顧好他老婆。”

沈周對著話筒嚷嚷,聲音超大。

孫教授:……

“那個小沈啊……”

“打住打住,我不想聽。”沈周是真煩了,“我已經蹉跎了大把時間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是一個純粹的人,從最開始就只想找個安安穩穩的地方踏踏實實地做研究。”

“以後什麼錢媛啊趙主任啊特務啊間諜啊國安局啊都不要拿來麻煩我,我要閉關修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只想聽學術上的事。”

“再見。”

結束通話電話,沈周心裡痛快多了。

踩著小電驢一路暢通無阻抵達宿舍,回去一研究,發現他的手機真的能連上未來知網,只是還需要登入自己的賬號。

再一刷論文,卻沒有更新。

還是高溫超導機制的老幾樣,其中內容,沈周早已內化於心了。

時間有點晚,打個電話給林不凡,得知他已經洗洗睡了,沈周就打消了去實驗室的念頭,取來紙筆,動手寫起實驗計劃。

怕林不凡又想么蛾子,他故意挖了幾個小坑,會拖延一點實驗進度,但總體問題不大。

寫完實驗計劃,晚上十點。

沈周仍然頭腦清醒、精神抖擻,就又抽來一沓紙,邊回想著白天與趙工的交談,邊在紙上梳理內容。

武器研發需要哪些特殊效能的材料;

研發過程中遇到的哪些技術難題;

以及諸如光刻機一類基礎儀器裝置的落後。

一條條寫,一條條查,能查到資料的就先看個大概,另外一些屬於機密內容查不到的就先擱置,等日後再看。

半夜十二點,終於感到困了。

沈周伸了個懶腰,關電腦準備睡覺。扒拉電腦時,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重新整理頁面——

這是一種小學上微機課時養成的習慣,那會兒微機老師說遇到電腦卡頓就右鍵重新整理,沈周就把這個當成個清潔電腦的好習慣,有事沒事就重新整理。

誰知這一重新整理,重新整理出了問題。

他知網賬戶旁邊突然多了個紅圈①,滑鼠掃過去一看,提醒他有未讀訊息。

點進去一看,是系統訊息。

訊息內容一片空白,只有時間顯示就在剛才。

卡了嗎?沈周習慣性地重新整理網頁,刷完一看,未讀訊息沒了,空白訊息也沒了。

什麼都沒了,好像剛才他是在做夢。

……活見鬼了嗎這是?

床簾嘩啦一飄,掃過沈周頭頂,沈周抓抓腦殼,倏然後脊發涼。

媽的,活見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