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懷英為人正直,學富五車,有宰輔之才!”工部尚書劉審禮,兼狄仁傑的前上司如此評價狄仁傑。

但坐在劉審禮對面的人對此評價明顯有些不滿意。

他說道:“狄仁傑在遷為侍御史之後,原本身上的太子舍人和大理寺丞皆卸任了。不過,過去數年,狄仁傑與東宮多番接觸,幾乎未曾掩飾。在外人看來,東宮與狄仁傑的聯絡又豈會因為狄仁傑沒再擔任東宮屬官而斷絕?”

“審禮,你與我實說,在你看來,狄仁傑彈劾王本立,究竟是他自己之意還是東宮授意?”

“若非狄仁傑在成為侍御史後,一向敢於直言勸諫,我根本不會有所懷疑……但畢竟王本立不同於他人。”

而且,最關鍵的是,太子曾經在他提過對王本立的不滿。

只是,若是狄仁傑先後彈劾韋弘機和王本立都是出自太子的授意,那麼……恐怕會對天皇和太子之間的關係造成不妙的影響啊!

“許公所言,我亦不知啊!”劉審禮很無奈。

他也很想知道狄仁傑彈劾王本立的初衷究竟是什麼,而在他對面,正是尚書左丞許圉師。

許圉師心中其實一直念著太子當初的情份,同時,他當然也希望能夠看到朝廷政局穩定,儲君地位穩固。

想到這,許圉師忍不住嘆息道:“我本以為勸說聖人放棄修建奉天宮,被人稱為‘鳳鳴朝陽’的李善感已經是十分稱職的侍御史了。但與狄懷英相比,高下立見啊!”

“李善感在上書石沉大海之後,便不復多言了。可狄仁傑只要有真憑實據及法理作為倚仗,便敢於直言。算一算,光是公開彈劾王本立,便已經是第二次了吧……私下上書必然還有。聖人不納,他也不會輕言放棄。”

聽到許圉師的嘆息,劉審禮又想到了當初涉及到千金縣主的案件,那會兒應當是狄仁傑第一次直面聖人,卻仍然能夠在聖人面前據理力爭。

他附和地頷首。

同時在心中暗想著——近年來,聖人一直想要群臣多多諫言,但早年間諫言的一些人的下場擺在那裡,誰敢輕易諫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狄仁傑,希望聖人能夠珍惜吧。

要是這樣狄仁傑還能夠步步高昇,以後他要是有想勸諫的話,應也敢說了。

劉審禮心中的確認為狄仁傑是宰輔之才,因為他不僅有才能,還很機智。

若是狄仁傑因為上書彈劾王本立亦或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被貶官,基本上就意味著天皇過去為了改變朝堂風氣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宣告失敗。

但這種考慮就不足以為外人道也了。

不過想了想,劉審禮最終還是對許圉師建議道:“不知許公如何評價王本立在尚書省的所作所為?”

其實嚴格來說,許圉師的左丞還在劉審禮的工部尚書之下,不過左右僕射空缺,左丞的實際權力不小,且許圉師的資歷很高,是以劉審禮喚許公毫無壓力。

許圉師答道:“自然是如是回答了,不過事有先後罷了!”

說罷,兩人很有默契地笑了起來。

對於許圉師和劉審禮這樣的人來說,他們自然是希望朝中如狄仁傑這樣的朝臣越來越多,王本立之輩越來越少。

不然全都勸著天皇去封五嶽、建宮殿,還考不考慮國家的治理了?

就算不顧及百姓的生計,百年之後,史書上又該如何評價他們?碌碌無為只怕都是都是輕的。

……

“回聖人,臣為左丞,於尚書檯中倒是未曾聽聞王本立有欺壓尚書省官員之舉,畢竟王本立時常奉聖人之意行事,尚書省中,幾無人可阻。”

聽了前半句話時,李治覺得王本立的確是很得他心的好臣子,彈劾王本立的狄仁傑應該是受小人矇蔽了。

但聽了後半句……

他是曾經繞過政事堂找王本立替他辦過事,但這種事委實不多,怎麼能稱得上“常奉”呢?

李治當即問道:“近期,王本立奉朕意做了何事?”

許圉師答道:“據臣所知,乃是訓斥右司郎中周思茂。”

李治一聽,心中瞭然,他可從來沒讓王本立去訓斥周思茂……

李治其實並不在乎王本立有沒有訓斥周思茂,王本立完全可以仗著他的寵信去這麼做,他在意的是王本立打著他的旗號去訓斥周思茂。

“王本立如何訓斥周思茂?”

“這……”許圉師拱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難道卿還欲欺瞞朕嗎?”李治質問道。

“臣不敢!”許圉師的確不敢,因為他早就被天皇給狠狠地拿捏過了,還不止一次,是以,他只敢實話實說:“臣只聽聞隻言片語,約莫是‘你若敢不聽我言,嶺南之地,任君挑選!’”

“好狗膽!”李治怒道。

尚書檯中,左、右司郎中各司其職,不過在右司郎中空缺時,其所監管的兵部、刑部、工部皆由左司郎中代為監管。但這種監管只是臨時的,在李治看來,王本立不僅在尚書省攬權,還敢冒用賞罰之權——左右司郎中都是從五品上,在這個官秩,無論是升遷還是去職,都需要得到他的准許。

就算他沒在,也必須得到天后或太子的准許。

當即,李治心中那點想要維護王本立的情分煙消雲散。

不過,為了避免許圉師說了假話,李治又另外遣人去打探王本立在尚書省中的作風,結果發現許圉師所言的確是真的。

李治當即做下了決定——你王本立既然喜歡用發配到嶺南來威脅旁人,那你就去嶺南吧!

是日,王本立因狄仁傑之彈劾,被貶官為韶州仁化縣令。

而狄仁傑敢諫之名,傳遍嵩山。並且隨著行在回到東都,狄仁傑的名聲也越傳越廣。這些就是後話了,而在眼前,李弘還有一道關要過。

……

李弘叉手拜道:“阿孃。”

“你呀,”武后沒好氣地白了李弘一眼的,“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省點心?”

“阿孃明鑑,狄懷英彈劾王本立真的不是我指使的,只是狄懷英看不慣王本立在尚書省的囂張作為罷了……眼下,不知有多少人懷疑我,阿孃總該信我吧!”李弘這話說得很自信。

狄仁傑這麼做,的確不是他指使的,實際上,在狄仁傑成為侍御史之後,他們私下裡的見面便很少了。而王本立,其實是他們此前兩人曾經談天說地時曾說過的話題——所以,這只是兩人之間的默契罷了。

狄仁傑挺身而出,李弘默默支援。

武后聞言,笑著搖了搖頭,反問道:“你一進門來便不打自招,我可先說了是什麼事?”

李弘一聽,苦笑道:“現在最大的不就是這件事了嗎?”

“那好,你既然說狄仁傑彈劾王本立之事與你無關,那你此前為何不上表替王本立說句好話?”

“那可不行。”李弘一本正經地拒絕道,“雖然懷英彈劾王本立非我指使,但彈劾王本立一事我很支援。”

饒是武后,聽了李弘為自己辯解的話,都忍不住啞然失笑。

她笑道:“五郎若是這麼說,就別怪阿孃不在你阿耶面前替你說兩句好話。”

“所謂信者不疑,疑者不信。”李弘做出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樣,“我堂堂正正,怎奈阿孃都不信我!也罷。”

“行啊,屆時你就在你阿耶面前如此說?”武后自不會被李弘的裝模作樣欺騙到。

李弘則繼續示弱道:“還請阿孃教我,兒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證了。”

“清者自清……”在不和狄仁傑劃清界限的前提下,就算是武后,也想不出什麼自證的辦法。

平心而論,韋弘機和王本立作為李治的心腹,如今兩人一個被免官,一個被貶謫到嶺南。且參與他們貶免的人和太子有斬不斷的聯絡,從政治上說,這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眼見著李弘又有些失望,武后忽生感慨,李弘已經這麼大了,過幾個月連子嗣都要有了。

不知為何,武后忽然回憶起了往事,她對李弘說道:“你是我的長子,自你出生起我與陛下就對你寄予厚望,也因此,你自幼就比六郎七郎辛苦些,我也知道,你自幼羨慕六郎七郎那般能恣意玩耍。後來你加元服,搬去了東宮,次月我與陛下就帶著六郎七郎去了東都,剛出發幾日,長安留人來報,言說你不肯進食……”

對此,李弘只能乖乖坐著,耐心聽著。

“待到現在,你的表現出乎我與你阿耶的意料,我和你阿耶都老了,而當初那個鬧著要耶孃的五郎而今也可以獨當一面了。”

“你成為太子原是好事,只是自此之後,你我母子平日裡大都只能在晨昏定省之時見上一面。”說著說著,武后愈發感懷。

最後,武后收攏情緒,總結道:“且不提這些,弘兒需謹記,就算你有千萬種理由,只要你沒和狄仁傑劃清界限,那麼在外人看來,狄仁傑的彈劾背後,一定有你的緣故!”

“所以,你跟阿孃說實話,狄仁傑彈劾王本立,你到底知不知情?”煽情了許久的武后最後問道。

李弘原本聽著正感動呢,忽然聽到武后這一問,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有些無奈地說道:“阿孃,我真不知狄懷英為何在此時彈劾王本立。”

“記住你今日的回答,以後無論何人問起,你都莫要忘了。”武后強調道。

李弘一時分辨不出武后信沒信他實打實的真話,但他確實記住了武后的話。

只不過記住之後卻沒有用武之地,因為李治並沒有問起,反而在當日見了李弘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你舉薦的狄懷英,很不錯。”

然後,李弘便知道,他的最後一關也過了。

嵩山封禪之後,李治覺得他的天皇大帝生涯已經近乎圓滿。他並不介意養著一個以直諫為名的狄仁傑,即便狄仁傑和太子關係親近。

李治覺得,這是他天皇大帝所必須要有的氣度。

當初的李安期、後來的來公敏、以及對長孫無忌身後名的恢復……如果這些都不足以展示他的氣度的話,李治覺得,再加上狄仁傑,應該足夠了。

然而令李治失望的是,即便行在從嵩山回到東都,他身邊能稱得上諫臣的,仍舊只有一個狄仁傑。

頂多再算上老臣劉仁軌,在被他點名詢問的情況下會有直言不諱之舉。

這讓李治忍不住去想——他應該真的做到了讓群臣都無可指摘的地步了!

回到洛陽之後,某一日,李治問起了上陽宮的建設的工期,結果卻得知因為缺乏韋弘機的參與,原本韋弘機所承諾的三年之內不勞百姓建成上陽宮的承諾而變得不可完成。

聽聞這些,李治又回想起了韋弘機的好來。

但立馬就將韋弘機官復原職的話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了?而且韋弘機對家人犯盜有失察之罪也是實打實的。於是乎李治很快就想好了一個便宜的方案——召韋弘機以白衣管理上陽宮的宮事。

而上陽宮距離建成還早著呢,所謂宮事,一目瞭然。

李治還是沒有忘記他的宮殿。

等到李治的靈機一動施行下去後,武后聞風而來。

三言兩語之後,武后就說起了正事:“陛下有意恢復韋弘機之官制乎?”

李治也不瞞著武后:“若其在上陽宮有功,自無不可。”

武后建議道:“陛下,當初韋弘機修建上陽等宮之時,吐蕃戰事未畢。而將士在陣前出生入死,接下來大概還要繼續同吐蕃交戰。倘若讓前線將士知曉陛下的新宮修建的如此華麗,只怕有損陛下聖明!”

“督造宮殿修建,豈止韋弘機一人能為?陛下既然願意用他也就用了,不過,妾以為韋弘機修上陽宮,可謂之抵罪,而非立功。”

三言兩語之間,武后就給韋弘機定了性。

而李治也想到了年前在看到李弘所獻寰宇圖時所產生的進攻吐蕃的想法,這個時候,的確不宜橫生波瀾,當即同意了武后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