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泥禮眯縫起的雙眼細細打量著周遭的情況,四周不見月色,唯有身旁的清泉流響。

“籲。”

看到此番奇怪的景象,泥禮急忙勒緊韁繩,停在道路中央,手中輕輕敲打火石,引燃了手上的火把,一道橘紅色的亮光登時顯露在山谷之中,宛如漆黑深夜下唯一的星光。

他掃視一圈,心中默道:

“附近鳥獸無聲,定然是有埋伏在此,也不知是誰設下的。”

“此地是契丹與室韋交界處,大唐官府的人來不到這裡……那幫江湖人也沒有這個膽子……”

左思右想,泥禮都想不出其中的干係,索性拱手大喝道:

“不知是何方英雄,在此設下埋伏?”

泥禮的聲音迴響在山谷當中,迴音掃動了幾許,卻彷彿石沉大海一般沒了聲息。

等不到埋伏者的回應,泥禮心中思忖道:

“莫非是我多想了?也罷,謹慎點終究不為過。”

而後,他便拍馬前行,兩隻眼睛還是緊緊地盯著四周,不放過一點聲息。

“泥禮!”

突然之間,在他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響,泥禮回馬望去,只見昏暗的燈光勾勒出李孚俊朗的面龐。

泥禮來了興趣,扯住馬頭問道:

“李郎君,怎麼有興致來此處?”

李孚雙眼微微眯起,之前從遙輦楷落那裡得知泥禮是邪道以後,他便盡全力追擊,到山谷中段才追上了泥禮。

“你……是離宮邪道吧。”

泥禮輕輕一怔,隨後沉聲說道:“遙輦楷落果然心思細膩。”

李孚面色一沉,剛才正是遙輦楷落告訴了他泥禮是離宮邪道的猜想。如今他並未否認,也就算是承認自己是邪道的事實了。

他隨即厲聲喝道:“這麼說來,奚王李延寵成親之日,那些作亂的轎伕也是你安排的?”

“不錯,”泥禮微微一笑,手中長劍已然出鞘:“不過我沒料到的是那李延寵竟如此懦弱,大喜之日受到這等羞辱,還能沉得住氣不出兵,也算膽小的一種境界了。”

泥禮的這番話,無疑承認了他便是當初奚人成親時驚變的始作俑者,李孚也是心頭一顫,那場鬧劇,自己本來以為是安祿山的傑作,沒成想竟是眼前這人當了幕後推手。

“李延寵他是心性謹慎,這才沒有著了你的道!”李孚喝道。

“嘁,”泥禮不屑地哼了一聲:“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初李郎君可還在那裡吧。”

“聖宗近來的大小事務,都壞在了你的手裡,沒成想魔聖竟一語成讖!”

李孚也橫眉冷冷看過去,離宮魔聖,當然就是離宮的最高層了,李白說的不錯,自己果然被邪道的人盯上,只是不知是福是禍。

泥禮見李孚久久不言語,隨後大笑道:“李郎君,若你真有心,不若隨我一同投了聖宗如何?”

李孚默然不語,心中想道:“大賀燁他們必然埋伏在附近,這樣殺了泥禮恐怕並不划算,不如套些訊息出來。”

“並非我不敢啊,”李孚心念一定,輕笑道:“若是邪道都是你這種眼高手低之輩,又怎麼能成大事?”

泥禮不禁皺眉道:“郎君何出此言?”

“你想借大唐之刀殺李延寵,未免太過隨意。”

泥禮彷彿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臉色一怒道:“若非郎君從中作梗,奚族本應作為突襲安祿山的先鋒!”

李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當初和遙輦楷落勸住了李延寵對大唐用兵,轉而透過孫林來交涉,反而破壞了邪道的計劃。

這也難怪離宮邪道會在自己離開奚族營地之後窮追不捨。

他稍稍頷首,隨後問道:“也不知加入邪道能有什麼好處?”

泥禮面色一喜,心說李孚終於回心轉意,隨後連忙說道:“若是入了我聖宗,待他日破了這隴西李家的天下,李郎君定然能分得一席之地。”

“錯了,”李孚暗笑道:“李某恰巧對頤指氣使不感興趣。”

泥禮稍稍一怔,隨後繼續道:“還有四宮武道絕學,李郎君也可隨意學習。”

“不不不,”李孚連連搖頭:“李某怕累,有一身劍法足矣。”

聽了李孚這也不要,那也不要,泥禮不禁有些抓狂,隨後厲聲道:“長生!我聖宗可許你長生!”

“哦?”李孚這才來了興趣。

長生這個詞語,李孚之前只在彭構雲那裡聽過,這還和李爻服下的九轉天皇丹有關。

“莫非那個丹藥,同邪道有關係?”

李孚心頭一喜,不禁問道:“這倒有些意思,不知你們如何能落得長生?”

“聖宗中宮……”泥禮說到這裡,語氣不由得一滯,隨後反應過來:“李郎君莫不是在套鄙人的話?”

“我怎麼敢呢?”

李孚微微一笑,拍馬向前:“你的話,可幫了我大忙啊!”

話音剛落,李孚龍泉劍出鞘,徑直朝泥禮刺去。

劍身如同靈蛇一般直取泥禮的面龐,冷颼颼的破風聲之下,泥禮驟然抬眼,看到的只是閃著寒光的箭矢和李孚自信滿滿的眼神。

“別以為你這樣就可以殺得了我!”

泥禮暴喝一聲,也發覺了李孚之前是想套他的話,隨後從懷中掏出一把弩箭瞄準李孚,食指不斷勾動扳機。

“糟糕!”

李孚驚叫一聲,一劍彈開了一支弩箭,隨後的幾隻箭矢都落到他的甲冑當中,倒沒有傷到他分毫,不過李孚略一遲疑,泥禮便拍馬逃開。

看著越走越遠的泥禮,李孚嘴角微微勾起一道笑容,隨後揚手朗聲道:“諸位,還請露面吧。”

而後,山谷兩側便響起道道聲音,一時間整個山谷都充斥著弓弦拉緊的聲音。

泥禮登時立在原地,以他的經驗,也不難猜出附近有起碼百人以上的弓手,隨後他轉頭看向李孚,臉上含笑道:

“李郎君,何不放我一馬?”

李孚冷笑一聲,指著一旁的山崖說道:“這種事情,你還是問他們吧。”

泥禮心中登時升騰起一陣不詳的預感,他抬頭望向山崖,卻看到了一張熟悉不過的臉。而後他嘴角一抽,驚叫道:

“大賀千桑!你怎麼還活著?”

山崖之上,滿是大賀氏族人,他們手持勁弓,拉緊弓弦,死死看著泥禮,眼中都迸射出仇恨的火花來。若不是大賀千桑抬手製止,恐怕泥禮早就被射成篩子了。

“泥禮!”大賀千桑雙眸赤紅,朝他怒喝道:“你妄入邪道,殘害契丹部族,今日別想活命!”

泥禮渾身登時冒出冷汗,他連忙朝身後看去,卻看到李孚早已躲到一旁,朝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還是躲開些為妙。”

李孚心中思索著,不禁想起了剛剛泥禮說的話。之前不管是少林的同光禪師還是靈隱寺的道濟禪師,都只告訴自己關於邪道八宮的情況。

“八卦九宮,邪道又怎麼可能只有八宮?”

李孚心頭一緊,不禁想道:“莫非,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中宮在世?”

只是若真有這麼一箇中宮,那他的目的又會是什麼?

來不及思索太多,大賀千桑憤怒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

“泥禮,受死吧!”

“放箭!”

泥禮本想拉著李孚當人質,但李孚早已躲到一邊,前方的路也被早早封堵住。泥禮連忙慌亂地朝後跑去,不過還沒兩步,數不清的箭矢便飛快地襲來,數百道寒光集中在了泥禮身上,只見他的胸口登時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血洞。

幾支箭矢徑直穿過了泥禮的咽喉,讓他連掙扎的慘叫聲都發不出來便橫死當場,待到聲響漸息,李孚探頭看去,只見泥禮和他胯下的馬匹身上早已掛滿了長箭,四周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箭矢,在陰雲散去的夜空下閃著寒光。

“此番死狀,也算得上隆重了。”

李孚緩步走到泥禮身旁,而山崖上的大賀千桑也走了下來,臉上滿是大仇得報的快感:

“李郎君,可多虧了你啊。”

“若不是你從中斡旋,恐怕老朽藏匿到死,也等不到為舍弟報仇的這一天。”

李孚拱手笑道:“泥禮他殘害同族,又是邪道之人,理應受罰。”

“只是這契丹本就是大賀一氏,前輩真就沒有一點想法?”

身後的大賀燁頹然一笑,朝李孚說道:“族中的老者都對契丹失去興趣,這種事情,還是交給遙輦氏頭疼吧。”

李孚點點頭,看來大賀氏是鐵了心要隱居起來,再也不問世俗之事了。

那麼從此以後契丹之主,便是遙輦楷落,這樣一來,東北邊境也能風波暫息。

這個時候,山谷外,一個傳信士兵疾馳過來,一骨碌滾下馬匹,朝大賀千桑報告道:

“契丹那邊的戰事已經平息了。”

“什麼!”

李孚幾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遙輦楷落的勸降會起作用,但他們從未想過會這麼快。

“如今的八個部落,也不都是一條心啊。”大賀千桑不由得嘆氣道。

李孚也頷首贊同,契丹從大賀氏開始便是八個部落聯合,如今泥禮操縱下的遙輦氏也是八個部落,但他方才突入大營的時候,明顯感覺兵力並不多,恐怕有部落在觀望情況,並沒有出兵支援。

“不過這樣看來,跟隨李懷秀的人倒沒有那麼多,遙輦楷落統一的步伐也能加快許多。”

李孚這麼想著,同大賀氏的族人一同走回山谷中。

翌日下午,李孚拍馬來到了崔乾祐軍中,有了遙輦楷落的幫助,此時的契丹與唐軍處於停戰狀態,而唐軍的軍營也駐紮在了契丹大營的旁邊。

“李郎君,你來的正好!”武落一見到李孚,便興奮地說道:“崔將軍正在找你,你快去看看吧。”

李孚微微頷首,卻看到武落神色似乎有些落寞,連忙上前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武落臉色一擰,連忙搪塞起來:“不不不,李郎君快去找崔將軍吧。”

“嗯?”李孚嘴角一笑,走到武落面前:“李某可不喜有人隱瞞。”

見李孚這邊實在不好糊弄過關,武落這才躊躇道:“舍弟與李郎君不是有過關事情嘛……如今他同同僚的關係也並不是很好。”

即使武落遮遮掩掩,李孚也猜出了他心中的顧慮。

武落所在的經略軍,乃是崔乾祐,乃至安慶宗的勢力範圍,所以對自己的態度倒還可以。但武亭駐紮的軍隊卻在安慶緒的影響下,對自己自然是百般不待見。

更何況武亭幫過自己好幾次,也定然會被同僚排擠。

一念至此,李孚從懷中掏出幾枚金塊,不管不顧地塞到武落手中:“武兄弟,令弟曾幫過李某許多,這些金錢,也算是李某的一番心意。”

縱使武落百般推辭,這些金子還是被李孚作為對武亭的報答送出。隨後他又說道:“若是武兄弟在河北待得不盡興,也可來李某這裡。”

“李大俠說笑了,”武落輕笑道:“我們不過一員丘八,又能去到哪裡。”

不過李孚卻不怎麼言語,而是快步走向崔乾祐的營帳。

若是他沒有記錯,明年之後,大唐的府兵制便要改為募兵制了。

到那個時候,兵員想去哪裡,便有了極大的自主權。

而他李孚,就要靠著這個機會,組建一支自己的軍隊。

李孚眼神一凜,想起了昨夜突襲契丹大營的場面。即使自己到了宗師之境,也絕對無法應對薛嵩的具甲騎兵。所以,要想在這世道挺直腰桿,還得有一支自己的武裝才行。

而武家兄弟和之前碰到的那些人,便是自己組建武裝力量的第一人選。

還沒來得及想太多,李孚便走到了崔乾祐的營帳門口。此刻的崔乾祐面容憔悴,想來一日一夜的兵力調動,也讓他費了不少心神。

“是李郎君啊。”崔乾祐強打笑容說道:“你這一手,倒是節度使始料未及的。”

“此話何講?”李孚微微皺眉,不解地問道。

崔乾祐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按節度使的意思,本應是讓迭剌部的人繼續當契丹單于。”

“只是李郎君這一番操作,倒讓遙輦氏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