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登看到李孚這般模樣,心中已經想到了他片刻之後跌落馬上,被自己的長矛手捅成刺蝟的景象,不由得冷笑起來:
“此人心性非常,定然不能留下。”
“單槍匹馬想闖盾陣,那也只有死路一條!”
而疾馳當中的李孚自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但要是他現在停下來,也會被箭雨和附近虎視眈眈的一眾契丹人包圍。
冷汗自他的額角滑落,高速疾馳之下,他也沒了主意。
正在此時,身後又傳來陣陣馬蹄聲,李孚回頭看過去時,卻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李郎君,讓開些!”
而耶律登則是雙目圓睜,口中驚訝道:“竟是具甲騎兵!崔乾祐怎麼動作這麼快!”
李孚立馬會意地掉轉馬頭,幾道箭矢從他臉前掠過,射落了他的面罩,不過卻沒有傷到他。
而後他扭頭看過去,一隊全身重甲,連馬匹都身著鐵片的重騎兵登時穿過,領頭的人持一柄長杆馬槊,正是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薛嵩。
羽箭射到重騎兵身上,卻如同撓癢癢一般輕飄飄地落下,箭頭撞擊到甲冑,發出密集的叮鈴聲。在重灌騎兵面前,再密集的箭雨也只是擺設,絲毫破不了他們的甲冑。
李孚立馬看向天空,只見《靈視經》輔助之下,一隻雄鷹正在視野中盤旋,不住地舞動身形,朝著遠方的主人傳遞訊息。
“這法子用到戰場上,果然是對敵利器!”
李孚暗歎一聲,想必是崔乾祐透過自己的鷹看到了營門將被攻破,這才讓本該在第二階段出面的重騎兵提前入場。
片刻之後,那些盾陣便被重騎兵撞開,宛如被驟風撕裂的窗戶紙一樣不堪一擊。契丹人慌亂的呼和聲夾雜著慘叫,在馬蹄之下不斷傳出來。
在重騎兵的進攻下,饒是驍勇善戰的耶律登,也只能暫且稍避鋒芒。他回馬躲開薛嵩的衝擊,面色鐵青地整合剩下的契丹士兵,繼續守衛陣地。
薛嵩領著軍士一陣砍殺,緊隨其後的便是武落一行。武落一見到怔在原地的李孚,不禁笑道:
“李郎君,薛校尉的騎兵如何?”
“你且去做自己的事,這裡交給我們。”
李孚這才回過神來,朝武落遞過去一個安心的眼神,隨後甩動韁繩催馬向前,一路朝著營地北邊進發。
大部分的契丹士兵都被集中到了南邊被李孚他們擊破的營門,剩下的也大多在其他地方苦苦支撐。所以當李孚來到營地北部的時候,這裡已經不剩多少契丹人了。
李孚縱馬上前,一劍斬殺掉一個想要偷襲他的契丹人,隨後便翻身下馬,擔憂地看向眼前空無一人的馬棚,大喝一聲:
“遙輦公,你在哪裡?”
契丹的馬棚面積甚廣,若是細細搜尋,李孚定然不能及時找到遙輦楷落。
李孚的聲音剛剛落下,便聽到遠處傳來的驚喜的聲音:
“李俠士,快來這邊!”
李孚循聲找去,深黑的眼眸中倒映出一個熟悉的魁梧身影,那漢子一見到李孚,立馬焦急地招手道:
“遙輦楷落眼看著要不行了!”
聞言,李孚略一皺眉,連忙跑過去,邊跑邊問道:
“耶律蒙,你怎麼現在就出來了?”
耶律蒙撓了撓大腦袋,訕訕笑道:“耶律術老早便幫我開啟了牢門,但我害怕那傢伙跑掉,忍不住提前出來。”
“算了,還是先看看遙輦楷落的情況吧。”
李孚低頭應和,耶律揚害得他家破人亡,就算是李孚也可能忍不住復仇的衝動。而看到耶律蒙手上的鮮血以後,他也是心頭一輕,想必耶律蒙已經得手了。
很快,他們二人便來到了遙輦楷落身邊。此時的遙輦楷落的情況要比之前悽慘萬分,他整個人面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往日雄偉的身軀如今已經是弱不禁風。
李孚連忙坐到他身邊,拍開啟遙輦楷落臉上的泥汙,手指輕輕放在他臉前探著鼻息。
“怎麼樣?”
一旁的耶律蒙緊張地看著李孚,見他一臉凝重,不由得出聲問道。
“還好,”李孚收回手指,低聲說道:“遙輦公還活著……讓他試試這個。”
隨後,他從懷中掏出了枚藥丸,送進了遙輦楷落的嘴裡。
“李俠士……”耶律蒙略帶緊張地說道:“這藥可以隨便用麼?”
李孚微微偏過腦袋,輕聲說道:“這是一位高人給我的藥丸,應當可以保住遙輦公的性命。”
耶律蒙雖然不知道李孚口中的高人是誰,但幾次接觸下來,他已經對李孚是言聽計從,也便相信了他的話。
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大,甚至有流矢落到馬棚旁邊,放風的耶律蒙見到這種景象,心中又忐忑起來:
“李俠士,我們的人撐不住唐軍騎兵的攻擊的,遙輦楷落他到底怎麼樣了?”
李孚面色嚴肅,並不回答耶律蒙的疑問,而是輕輕搖了搖遙輦楷落,不一會,遙輦楷落低垂的手微微彎曲了一下,眼睛也緩緩睜開。
“李……孚?”
李孚連忙把火把移開,好讓遙輦楷落適應光亮,隨後說道:“遙輦公,你身子太虛弱,李某隻能出此下策。”
遙輦楷落感受著從丹田處升騰起來的氣力,口中喃喃道:“唯有清音丸能讓人血氣膨脹,快速恢復氣力,也只有他們能做出這種丹藥……你見過大賀千桑?”
李孚微微頷首,低聲道:“李某也知道十八年的事情了。”
遙輦楷落此時已經有力氣坐起來,他眼珠轉動,許久才嘆氣道:“家中醜事,讓郎君見笑了。”
“不知憐兒可曾找到?”
李孚扶住遙輦楷落,輕聲道:“憐姑娘已經到大賀前輩那裡了,往事已有定論,但今日的混亂,還得遙輦公出面才能解決。”
看著他堅定的眼神,遙輦楷落也知曉了李孚的打算,神色一怔,而後苦笑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謀劃的?”
“李某從未刻意謀劃,”李孚擲地有聲地回答道:“契丹內亂,族人不睦,大賀氏也沒有出世的意願。”
“如今只有遙輦公有此等威望,可以讓契丹再次團結起來。”
“代價呢?”遙輦楷落冷聲道。
不過他腦海中,早已有了答案。
而後,他心中的猜想便透過李孚的嘴說了出來:“拜服於大唐,服從聖人的指揮。”
與崔乾祐合作,也是李孚無奈為之,不管結果如何,最終軍功還會是安祿山記大頭。
但李孚此次前來河北,可不是給安祿山送福利的,歸根到底,他也不能坐視安祿山做大。
安祿山挑釁兩蕃,除了想要軍功鞏固地位以外,還有最重要的一方面,便是兩蕃精銳的騎兵。
若是他贏了戰爭,那麼契丹和奚族的騎兵便會為他所用,成為日後造反的一柄鋒利的刀。所以李孚絕不能讓這股力量落入安祿山之手。
但大賀千桑他們也沒有重新執掌契丹事務的心思,李孚便把主意打到了遙輦楷落身上。
他是如今遙輦氏的家主,在契丹內威望頗高,又因為李邵固一事同李懷秀不對付,是一個很好的託付物件。
所以,李孚要做的便是勸降遙輦楷落,讓他取代李懷秀成為契丹單于,服從李隆基的調遣。
而奚族那邊,就要看王思禮夠不夠給力,從安祿山嘴裡咬下一塊肉來。
李孚說完這番話,眼前的遙輦楷落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身後的耶律蒙也是一陣擔憂,他已經將自己的身家押到了李孚身上,如今手刃仇人,大仇得報,他已經沒了遺憾。但他同時也不願意看到李孚這裡出現意外。
“好。”
遙輦楷落苦笑兩聲,如今除了投降,還有什麼選擇呢?
他總不能坐視自己的族人平白受著唐軍屠殺吧。
“一切都聽李郎君安排。”
李孚神色一喜,同耶律蒙對視一眼,此番是他們賭對了。
“耶律蒙,我已經同崔乾祐他們交代明白了,待遙輦公氣力恢復以後,你便帶著他去招降契丹族人,若是放下武器,唐軍定然不會傷及性命的。”
“明白。”耶律蒙一拍胸脯道。
“只是李郎君你如今要去哪裡?”
遙輦楷落掙扎著起身,朝著李孚問道。
“我要去見李懷秀他們。”
李孚定聲道,若是要讓遙輦楷落順利即位,那李懷秀是必然要被清理掉的。
“不,”遙輦楷落強打精神,衝李孚說道:“有耶律蒙在此,李懷秀不足為懼。”
“但李郎君要注意些泥禮,他才是那個傀儡背後的人。”
“泥禮?”李孚驚道,不過轉念一想,那日泥禮的確比李懷秀更像是一族之長。
“不錯,而且據我觀察……”遙輦楷落突然猛烈的咳嗽起來,從咳嗽聲的間隙當中吐出了幾個詞:
“他……離宮的人……”
李孚的眼神陡然嚴肅起來,明夜心正是發現營州附近有離宮邪道作祟,這才將自己叫來。
莫非那個離宮,正是泥禮的手下?
一念至此,他立馬拱手道:“遙輦公可知道泥禮的位置?”
遙輦楷落輕輕搖了搖頭,朝李孚指道:“以泥禮的性子,他見到族人難以抵抗,定然會逃跑,可能是向北方走了。”
“北方?”
李孚望著遙輦楷落指著的方向,心中不禁震驚道:“那裡不正是大賀氏埋伏的位置麼?”
本來因為唐軍難以迂迴至北方,崔乾祐這才拜託大賀氏族人在北邊封堵契丹人逃跑的方向。而他們因為李邵固一案,也樂得下手。
沒成想契丹人沒跑成,泥禮倒一頭鑽進了埋伏當中。
李孚心頭一樂,立刻跨坐上馬,衝向大營北方:
“多謝遙輦公相告!”
看著越行越遠的李孚,遙輦楷落暗歎一聲,朝身旁的耶律蒙輕聲道:“你的仇報了?”
“是的。”
“走吧,去主營。”
主營當中,李懷秀揹負雙手連連踱步,桌上擺著四面八方送來的戰報,很快,又一個傳令兵衝進來,著急忙慌道:
“可汗,耶律登將軍已經擋不住南門口的薛嵩部,他還要支援。”
“還要?”
李懷秀一拍桌子,怒氣萬千道:“其他方向但凡撤走一兵一卒,都會守不住陣地。”
“他守不住,我來守!”
說罷,李懷秀提劍走向帳外,剛出帳門,便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
“單于正在裡面。”
李懷秀瞠目看去,只見身形瘦弱的遙輦楷落定定站在自己身前,他身後的耶律蒙手持一柄大刀,威風凜凜的守在他身後。
再往後,自己的衛兵都低頭默然,彷彿對遙輦楷落視而不見。
“你們瞎了嗎!”李懷秀厲聲道:“人犯在此,為何沒有一個人擒拿?”
“阻裡,”遙輦楷落突然說道:“此戰我們輸了,你現在投降,還能留下性命。”
“輸?”李懷秀踏前一步,揮劍衝向遙輦楷落,不料在半路便被耶律蒙擋下,再加上自己的親衛沒有一人出手,李懷秀縱使再笨,也能發現自己被架空了。
如此,他只得壓抑著怒意喝道:“你……你這是謀叛!”
“阻裡啊,我們的族人不該被安祿山如此屠戮。”遙輦楷落說著,緩步走上前,雖然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卻壓得李懷秀步步後退。
“這場戰爭是泥禮做的,是他失敗的成果……莫要讓族人再做無謂的犧牲。”
李懷秀腦袋一片空白,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泥禮已經許久未曾出現。想到這裡,他一瞬間慌神,立刻被耶律蒙抓住破綻,一把制服住。
遙輦楷落見李懷秀再也不掙扎,低頭喟嘆一聲,轉身向那些親衛說道:“泥禮作亂,挑撥兩國關係。”
“速速鳴金收兵。”
契丹大營處的戰事,結束的比崔乾祐想象得要早很多。
此戰,契丹迭剌部夷離堇耶律登戰死,可汗李懷秀被剝奪李姓,改回原名遙輦阻裡。
而遙輦楷落上位的推手李孚,現在仍在追擊泥禮的路上。
大營北部滿是群山,唯一的道路便是營地八十里外深谷中的一條山道。往日裡幽靜的谷中,突然多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帶著泥地上的積水四處飄飛。
馬背上的騎手,正是崔乾祐襲營後,第一時間溜走的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