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翁得利麼?”
李孚心中默默唸叨著,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微笑。
換言之,這種情況,正是李孚喜聞樂見的。
他熟知的歷史裡,安祿山正是藉著這次征討兩蕃的機會,將奚和契丹的精銳騎兵盡數收入麾下,成了他日後作亂的一大助力。
而在李孚的影響下,奚族那邊的戰場有了王思禮的介入,安祿山沒法一手遮天。而契丹這裡,安祿山本想扶持迭剌部,但李孚卻推動了遙輦楷落的上位。
遙輦楷落也是人精一般的人物,上任伊始便向大唐俯首稱臣,過不了多久,長安朝廷的封賞就能落下來。
到那個時候,饒是安祿山再想挑事,也得掂量掂量李隆基的意思。
一來二去,安祿山此次用兵也只是得到了李隆基的些許關注,但他的軍隊卻沒有得到補充,反而因為泥禮在契丹的經營,使得他損失了不少戰力。
“安祿山這下可謂是元氣大傷,沒了原本的兩蕃兵源,他再想做出什麼事情,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李孚心頭暗喜,此次河北之行,不僅剷除了藏匿在契丹當中的邪道,而且還讓安祿山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的目的可謂是超計劃完成。
崔乾祐略略沉思,而後說道:“李郎君,我聽說李楷落同你關係匪淺吶。”
李孚身形一怔,不由得好奇道:“這李楷落又是誰?”
“李郎君還不知道?”崔乾祐驚訝道,而後眼中帶上了些許玩味的笑容:“契丹內附以後,聖人龍顏大悅,賞給遙輦楷落國姓,自此稱為李楷落。”
“原來如此,”李孚這才明白,向周邊民族賜姓也是大唐慣常的做法了。遠的不說,前任契丹單于遙輦阻裡便改姓為李,名叫李懷秀:
“這麼一來,遙輦楷落坐穩契丹單于之位,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李孚微微頷首,衝崔乾祐說道:“李某孤陋寡聞,多謝崔將軍提醒。”
“欸,”崔乾祐擺手道:“郎君言重了。”
“若非你同李楷落有那樣一段關係,恐怕契丹大營裡還有不少兄弟會遭到不測。”
“更何況這一仗扭轉了整個戰場的局勢,參軍在節度使那裡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這一切可都多虧了郎君啊。”
饒是崔乾祐千般算計,也不得不承認李孚的作用,不僅是同遙輦楷落勸降契丹,還有在營門前電光火石間的決策,都顯露出了他的計謀。
即使之前對李孚的評價已經很高,這些也是崔乾祐始料未及的。
“將軍謬讚了。”
李孚躬身還禮,之後便聽到了身後安慶宗的笑聲:“李郎君,鄙人果然沒有看錯你。”
“不知郎君有什麼想要的,可以儘管說來。”
李孚嚥了口唾沫,從懷中掏出一枚斑駁的憑符來。
“這是何物?”
安慶宗接過憑符,不禁好奇地打量起來。一旁的崔乾祐則是面露驚異,吃驚的衝李孚說道:
“這是朔方節度使的憑符,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看來李郎君果然是一方人傑,連王節度都對你青睞有加。”
安慶宗甫一認出此物的來頭,便想到了李孚和王忠嗣的關係,心中震悚道:
“沒想到勢力大如王忠嗣都沒有拉攏到他,這個李孚心中所求的,究竟是什麼?”
李孚倒沒想這麼多,他一臉尷尬地看著二人,輕聲問道:“不知我這軍功……可否一同積攢起來?”
聽到李孚的話,崔乾祐這才大夢初醒般笑道:“是崔某草率了。”
“當然可以,李郎君請便。”
隨後,幾個小吏便將李孚的功績記錄下來,附在憑符上,李孚這才心滿意足地收起憑符:
“多謝二位,李某還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李郎君的事情要緊,”安慶宗輕笑道:“不送。”
李孚隨即拱手作別,一出營門,拍馬離開了唐軍營地。
“崔將軍,”李孚離開之後,安慶宗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衝身旁的崔乾祐問道:“你說李郎君到底在為了什麼?竟連王忠嗣都不能打動他。”
天下之事,最怕的不是那人要得太多,而是不知道那人要什麼。這樣,那人便沒了利益,沒了利益,也便沒了弱點。
沒了弱點,便要讓旁人害怕。
旁人害怕了,就要消滅他。
李孚在安慶宗心裡,便是這麼一個人。當初還有明夜心掣肘,而現在,安慶宗已經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掌控住李孚了。
“我也不曉得。”崔乾祐輕嘆道:“不過李孚其人志不在小,今番積攢軍功,只怕是要透過行伍入仕。”
“你是說……”
“沒錯,”崔乾祐眼神堅定道:“他想組建一支軍隊。”
安慶宗頷首應和,朝中重臣和節度使都招募部曲,這倒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李孚他一介白身,就敢從現在開始謀劃,這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他是怎麼知道朝廷改易兵制的事情的?”安慶宗不解道。
府兵制改為募兵制,現如今也只是在政事堂裡進行著討論,但李孚竟能夠早早準備,莫非他的政治嗅覺真的異於常人?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營帳中不住猜想著。
但李孚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竟讓安慶宗二人生出這麼多疑惑來。他只是快速催動馬匹,畢竟百里之外,還有些事情等著他。
一兩個時辰之後,李孚穿過重重密林,又來到了當初見到大賀燁的山谷之中。
時至冬日,之前山谷中漫山遍野的紅楓已然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滿目枯枝與灰白色的天空。
山谷深處,大賀千桑的小屋依然矗立在這裡,門前早已圍滿了人。
“李郎君,你來了!”
人群中的執矢達見到飛奔而來的李孚,不禁雀躍地招呼起來。
而聽到李孚到來,眾人的目光一時間也都投到了他身上,原本尷尬的情況緩和了些許。
李孚下馬走來,也發現了此處的氛圍不太對勁,但已經來不及多問,只能笑著說道:“你們……聊到哪裡了?”
聽到這話,大賀千桑和明寧都抿了抿嘴,低頭默然。李孚抬眼看向明夜心和遙輦憐二人,她們也都是一臉躊躇,想來是在經歷內心的抉擇。
“糟糕,來早了。”
李孚心裡這麼想著,臉上也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在明夜心和遙輦憐的身世揭曉之後,緊接著便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她們到底是去大賀氏生活,還是跟著之前的親人一同生活下去?
這也是明寧親自來到大賀氏營地的原因。
不過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她們顯然還沒有做出決定。
“不行,這麼一直僵著,終歸不是辦法。”
李孚一念至此,開口笑道:“不如我們說說《木葉圖錄》的事情吧,明姑娘,你們兩個人去取這個功法,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
他一提起《木葉圖錄》四個字,明夜心和遙輦憐便彷彿觸電般瞪了他一眼,而後雙頰緋紅地低下腦袋。
“這是什麼情況?”
李孚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不解地看向二女。一旁的昆伯看不下去,湊到李孚身邊低聲說道:
“李郎君,《木葉圖錄》……只是在一處山洞中,找到他並沒有花太多心思。”
“這就奇怪了,”李孚不解道:“那她們兩個怎麼會是這副表情?”
看見李孚想要刨根問底,昆伯不禁苦笑道:“這功法,乃是契丹先輩根據‘白馬青牛’之讖寫就的。你可知曉白馬青牛的故事?”
“這是當然,可那又有什麼關係?”李孚依舊找不到其中的干係,這個傳說又怎麼能讓明夜心她們是那副反應?
昆伯四處掃視一番,而後輕輕開口:“契丹乃是二位仙人結合所生,這部功法……也是以此來制定的。”
聽到這裡,李孚才算明白了昆伯的意思,登時瞪大眼睛看向明夜心,卻被她狠狠地剜了一眼,只能弱弱地舔舔嘴唇,回以一個尷尬的笑容。
而後,李孚心中不禁暗罵道:“這些契丹人也忒不識抬舉,怎麼造了部雙修功法出來!”
也正是因此,他才被明夜心二女誤會,也無怪乎李孚滿心憤懣。
“大賀前輩,”明夜心突然開口道:“我……還是想留在范陽,多謝你的收留之恩。”
“但安祿山賊心不死,我必須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聽到她的抉擇,大賀千桑先是微微一怔,而後也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容:“明姑娘同大賀氏素昧平生,老朽能理解。”
倒是明寧面露驚訝,接著得意的看向明夜心。
隨後,遙輦憐也弱弱開口道:“前輩,我也想留在遙輦氏裡。”
不待大賀千桑失落,她又出聲道:“但我想給前輩幾處草場。”
“草場?”
大賀族人都眉頭一展,驚愕地重複了一遍。
“對遊牧民族來說,草場可謂是命脈所在,更別說這寒冬臘月。遙輦憐為了補償十幾年前對大賀氏的虧欠,竟然能開出這等條件!”
李孚也心中暗歎,遙輦憐心性的成長可謂是肉眼可見,而他自己彷彿正在見證一個綿羊般的少女逐漸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強人。
“這是為何?”大賀千桑卻是面容不變,定聲問道。
“阿爺的事情,是泥禮他們的陰謀,大賀氏和大部分契丹族人都是受害者,”遙輦憐輕聲說道:“而我們本就是一家人,不應在這些事情上分個你死我活。”
而後,她明快地笑道:“我已經和遙輦公說好了,他也同意將南方的一片大草場讓給前輩,之後若是大賀氏願意回來,我們也一定歡迎。”
看著遙輦憐的笑容,大賀千桑緊繃的臉終於鬆動些許,露出一個久違的微笑:
“邵固的孩子,都長大了啊,好,這就好。”
“大賀千桑在這裡賠罪了,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到這裡,李邵固遺孤的去向才告一段落,而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一同前往大賀氏準備的宴席場地。
李孚走著走著,卻感到了幾束古怪的目光,待他扭頭看去,身後站著遙輦憐、明夜心和執矢達幾人,他們似乎都有心事。
“奇怪,如今皆大歡喜,還能有什麼問題?”
李孚將自己的疑惑埋在心頭,待宴席上酒過三巡,才緩步走到執矢達身邊:
“你……有心事?”
執矢達被嚇了一跳,見來人是李孚,這才嘆氣道:“沒什麼……”
李孚見他這副樣子,輕輕摟住執矢達的肩膀:“你是想家了吧。”
執矢達聽到這話,不禁默然不語,如今大賀氏大仇得報,而突厥卻已經徹底亡國,讓執矢達沒來由的一陣悲愴。
“等等!”
李孚腦中靈光一閃,立馬取出紙筆來。
“李郎君,你這是在寫什麼?”執矢達湊過來,不解地問道。
“成了!”李孚筆走龍蛇,須臾間寫下了一篇長信,收信人赫然是遠在九原的顧博愚和孫青兒:
“執矢達,你若是信我,就只管帶著這信件和族人去找孫青兒。”
說著,李孚將信紙疊好,遞到了執矢達胸口。
執矢達見狀,重重點了點頭,接過信件道:“李兄弟,我信你!”
隨後,李孚只覺得一隻柔荑搭在了自己肩頭,他轉頭看去,明夜心正一臉痴笑地望著自己。
“明妖精,你沒事吧。”
李孚從未見過明夜心這等樣子,不禁擔心地問道。
“沒關係……奴家好得很呢。”明夜心滿臉醉意,笑嘻嘻地衝李孚說道。
“李兄弟,大賀氏的人都同明姑娘喝了酒,你還是快些帶他休息去吧。”執矢達附在李孚耳畔輕聲說道。
李孚搖了搖頭,將搖搖晃晃的明夜心扶住,口中不斷嘟囔道:“之前也沒見你有多能喝啊,快去歇息。”
誰知明夜心一把推開李孚,樂呵呵地笑道:“不要!郎君快隨奴家來吧。”
說著,明夜心身形閃動,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李郎君,快追啊!”執矢達驚叫道。
明夜心此時神志不清,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危險。
“我自然明白!”
李孚緊咬牙關,連忙催動輕功跟了上去,心中奇怪道:“明妖精不是醉了麼?怎麼輕功一點不見退化?”
“莫非醉酒還能對沖她的心理問題?”
狐疑之下,李孚卻停到了林中的一處空地上,抬首看向眼前的建築,赫然是一座許久未曾有人來過的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