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鴛鴦的嫂子欲勸她從了賈赦,進她房裡做妾,卻不想被鴛鴦反過來數落了一頓。

鴛鴦正想離開,卻見到賈赦饒過門洞,走了過來。

他帶著幞頭,裡頭著玄色錦緞箭袖,外頭罩著白色麻布孝衣,臉色陰沉,並無悲慼之色。

“問大老爺安,鴛鴦這個小蹄子……”

鴛鴦的嫂子見到大老爺過來,趕忙請安,並打算好好數落這個小蹄子一番,以證明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這個小蹄子太執拗。

她見到賈赦嫌棄地擺了擺手,立刻止住話頭,轉身離開。

長舒一口氣。

自己勸不動這個小蹄子,大老爺親自與她說,事情自然妥了。

這也證明大老爺看得起她,看來以後自己家當真是要發達了。

鴛鴦見嫂子離開之後,低著頭,向賈赦請安。

賈赦冷冷道:“到我一個襲爵將軍的房裡,就當真那麼委屈你了?”

請你認清你的身份,只是一個丫鬟而已!

即使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鬟,管著老太太的不少事,也依然是丫鬟!

鴛鴦垂頭道:“不是,是小的高攀不上。況且如今老太太才仙逝,大老爺正在熱孝之中,三年守孝期間,都當忌嫁娶之事。”

這是在拐彎抹角的提醒了。

不要做不孝之子啊!

賈赦嘴角抽了抽,哂道:“你一個丫鬟到我房裡,並不算什麼嫁娶之事,也不會有什麼儀式,此事你不必擔心。”

還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世家小姐麼?!

“這……”鴛鴦沒想到賈赦會無恥至此,一時語塞,頓了頓,道:“我,我想給老太太守孝……”

“守孝好啊!”賈赦拈著自己的短鬚,冷聲道:“正好我也要守孝,也好有個伴。”

“大老爺,你……”鴛鴦氣得幾乎想要罵人,臨到嘴邊,還是忍住,遲疑片刻道:“我沒有那個福份,不願去大老爺房裡。”

事已至此,她也不顧及什麼尊卑了,大不了便死在老太太的喪禮上,指不定其他人哭老太太的時候,還有幾個人哭自己。

賈赦表情一滯,他也沒有料到這個小蹄子竟然敢明著拒絕。

他頓了頓,冷聲道:“鴛鴦,你要清楚,你不過是個丫頭!又是家生女,今後還能去哪裡。

“你細細想想:自古嫦娥愛少年,你嫌棄我老了也是正常,府裡的寶二爺、璉二爺他們是年少,你若是迷戀他們,存著跟他們的心思,還是乘早歇了心,我點名了要你,他們還有誰敢收?!這是一件。

“第二件,若你想著自己是伺候老太太多年的丫鬟,有不小的功勞,想著往來聘作正妻去。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手段,憑你嫁到誰家去,也難逃我的手心!趁早回心轉意,還多有好處。”

這話是他自己思量過的,現在算是明白告訴了她。

其實還有一句沒有說:除非你死,我就服了你!

鴛鴦本來就心中悲痛,聽著這話,身子一滯,當即落下淚來,啜泣不已。

她本就長的蜂腰削肩,鴨蛋臉,生著烏油的頭髮,高高的鼻子。臉上點綴著幾點雀斑,但青春明豔,甚是動人。

此事太陽正好從雲層中鑽出來,灑落光暈,落在鴛鴦身上,如同給她白皙的臉上鑲上了一層金邊。

又兼她帶著一朵白色的花,有種“想要俏,三分孝”的意思,看得賈赦眼熱不已。

伸手就去抓鴛鴦的手。

反正她已經是爛在鍋裡的肉,沒有地方可跑了。

“大老爺好!”

賈赦的手即將觸及鴛鴦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身叫喚,他縮了手,轉頭看時,竟然是平兒。

如今平兒是東府裡賈琛的房裡人,身份地位今非昔比,賈赦也不敢在她面前託大。

只聽平兒道:“大老爺,我是來找鴛鴦的,前日老太太在時,我們琛大爺已經與老太太說了要鴛鴦到伯爵府裡任事呢。那時候老太太跟前不能離人,便已經說了,需要等老太太仙逝之後,才肯放鴛鴦過去。”

她頓了頓,看向賈赦,朗聲道:“我今日來,便是想問問鴛鴦,什麼時候過府裡去呢。畢竟鴛鴦又不是嫡親子孫,用不著守孝三年。”

平兒此前在榮國府裡的時候,一貫是做好人。

今年在賈琛的府上待了一年,看到的世面多了,管著的事也多了,膽子大了不少。

此事仗著背後有琛哥兒,一點也沒有做下人的卑微,仰著頭,直視賈赦。

賈赦皺眉:“這……當真有此事?我怎麼沒有聽說?”

鴛鴦自己也沒有說過啊?

可是平兒也不過是一個通房丫頭,應該也不敢編排賈琛吧?

故而也不敢就說是假的。

而且賈琛要榮國府的丫鬟,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平兒便是年前的時候從這邊要過去的。

他想要鴛鴦,卻也在情理之中。

平兒推了推滿臉茫然的鴛鴦,道:“你自己說啊,是不是有這個事?當日你也在跟前的嘛,還有璉二奶奶也在。”

鴛鴦歪了歪頭,想了想,發現自己毫無印象。

這麼大的事,怎麼自己毫無印象呢?

正在遲疑的時候,感覺平兒又戳了她的後腰一下,大致意會,道:

“是……是有此事。不過……琛大爺……應當是玩笑話吧。”

“怎麼會是玩笑話!”平兒道:“年前琛大爺要我過去的時候,本來就打算要你一起過去了。如今琛大爺升了一等伯爵,又是兵部侍郎,京營節度副使,府裡的事多得很,總不能事事都讓可卿姨娘親力親為。如今我倒分擔了多半,就是老太太仙逝,喪禮的物件用度,也多是我在經手管著。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鴛鴦你還是早些過府裡來罷。”

鴛鴦道:“此事,只怕……還要府上同意,畢竟我可是家生女。”

這話正應對這賈赦剛才拿捏她的話兒。

賈赦聽著這兩個丫鬟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心中煩悶。

不過他們的話都能套起來,年前賈琛那女眷來府上的時候,確實要過鴛鴦。平兒又說鳳姐兒也知道這個事,更說明是真的。

平兒這個丫頭即便敢編排賈琛,也不敢編排王熙鳳。

他心中很惱火賈琛,不過還沒有到正面與賈琛對著幹的地步。

至少現在府上的用度都是琛大爺在給,而且他現在的權勢,就是自己也敵不過。

他遲疑許久,如同吃著蒼蠅一般,覺得喉嚨堵得慌,然後恨恨地道:

“你……你,好自為之!”

平兒見賈赦離開之後,拉著鴛鴦的手,把她帶到了鳳姐兒住的院子裡。

她在這裡住過多年,對這裡很熟悉。

如今璉二爺出去做生意了,不在家裡。鳳姐兒在榮慶堂那邊升堂管事,主管著喪禮的大小事務,院子裡的丫鬟們也在那邊伺候去了。

現在院子裡只有兩個粗使的丫鬟留守,她們也是與平兒相熟的,見面請了安,平兒打發她們也出去玩一會。

院子裡只剩下平兒與鴛鴦兩人了。

兩人坐在堂上,平兒道:“你當真不願意給大老爺當姨娘?”

鴛鴦剛才還疑心平兒的意思,現在已經猜到了八九分,平兒就是現編的理由,還沒有與琛大爺通氣的,故而現在與她交底。

她正色道:“我們從小就一塊玩的,從小什麼話不說?如今雖然在不同的府裡,算是各奔東西,可是我心裡一直拿你們當姐妹的。這話說只對你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長得又老又醜又好色,還是不忠不孝之人,誰願意跟他啊!

平兒笑著點頭,剛想要說話,就聽到院子裡響起聲音:“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磕牙,竟然還想著做大老婆了?!”

她們二人都吃了一驚,回頭看去,來著不是別人,竟然是襲人。

原來襲人到榮慶堂那邊,正好遇到鳳姐兒,鳳姐兒託她過來家裡幫忙拿點東西過去,沒想聽到了這麼一句話。

她毫不見外地也做到了堂裡的桌上,看向鴛鴦,道:“什麼事情?告訴我罷。”

她們三人作定,鴛鴦便把從賈赦要收老太太的體己家當、一直到今日的事全部說了一遍。

襲人冷聲道:“這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府裡略微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肯放過。”她遲疑了一下,嘆道:“只是如今老太太仙逝,大老爺竟成了府裡的頭號人物。只怕……難辦。”

停一會,又道:“幸好,老太太去世了,他還有三年熱孝呢,三年之後或許情況又不一樣。”

她說完,見平兒和鴛鴦二人不應話,覺得疑惑。

平兒恨恨地道:“你說呢!但凡是個人也知道要守孝三年呢!這個大老爺,竟然今天就想動手呢……”

說著,又把剛才省去的、大老爺說過的話說了一遍。

襲人聽罷,瞪大眼睛,簡直覺得震碎三觀。

這還是兒子?!還是老爺?!

鴛鴦不好意思提剛才平兒編的那些話,只是道:“到了為難的時候,我剪頭髮作尼姑去。再不然,還有一死呢!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她見平兒和襲人都有些臉紅,連忙找補道:“你們如今都有了結果,平兒已經是事實上的姨娘了,襲人你也與寶二爺好過,將來只等著作姨娘的,我不是說你們。”

平兒沒有答話,倒是襲人羞紅著臉道:“沒……沒有的事呢,我與寶二爺清清白白,沒有做過那些事呢。”

原來,在這方世界中,由於秦可卿那邊發生了變化,寶玉便沒有遊覽過什麼太虛幻境,便也沒有過“雲雨情”之類的事。

寶玉只是在外頭與賈珍、賈璉、薛蟠等人玩的時候玩過,再後面便是與琪官打得火熱。

鴛鴦一時語塞,道:“誰說你做過那事呢?做過如何,沒做過又如何?反正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你打定主意便好!也不用你去做姑子或者是去尋死,我的法子便是現成的。”

平兒道:“我只需與琛大爺說一聲,讓他開口明著要你,府裡上下便無人敢不答應。而且剛才我的話已經說了出去,必然是要應的。”

她又略略向襲人解釋了剛才的話,襲人聽著也覺得心疑。

如此渾然天成的理由,竟然是平兒現編的?連帶著琛大爺,鳳姐兒一道編進去了,若是大老爺去問,他們兩個對不上,這可如何是好?

鴛鴦陷入了沉默。

她不願意答應大老爺,主要是看外貌和品性都不好。

而琛大爺可不一樣,他又年輕,長得俊逸非凡,又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還有錢有權有勢!

回想起見過琛大爺的幾次面,她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排斥。

不過剛才已經賭咒發誓說不做小老婆,現在若是換個人便同意了,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她紅著臉,垂頭道:“我說過,不,不想做人小老婆……”

平兒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額頭,啐道:“小蹄子,你想什麼好事呢!琛大爺是何等人物,難道是是大老爺那種人麼?!府上盼著給她當小老婆的人都排隊呢!不光府上,外頭還有一堆!即便是寶釵姑娘那等人才家世,最後多半也是個小老婆,你還想?”

“我不過是讓琛大爺要你去府上幹活,借個名頭罷了。到時候你從那邊府上要出去也好,要孤獨終老也罷,自然不會有人再逼迫你。我們琛大爺素來是急公好義的,只要我與他一說,包管他會答應。”

自己雖然有了那事,可還沒有攀過那等名分呢。更何況還有晴雯、香菱、金釧兒她們,現在哪個不是心屬琛大爺?還有商會里有一票姑娘,會館那邊如今又有一票姑娘,聽說還有什麼公主啊、郡主啊什麼的呢!

只是這些不好多說。

鴛鴦被她這麼一說,愈發紅了臉,心中竟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沉默許久,點了點頭,道:“但憑你安排!”

襲人剛才臉上還算平靜,聽到鴛鴦也要去東邊府上了,心中也有些不好受,眸光有些黯然。

原本她是這些姐妹中勢頭最好的,現如今,寶二爺變成那樣,自己往後的日子,只怕難熬。

平兒素來心思靈敏,看到襲人的模樣,便笑道:“襲人,你也是治事的好手,如今寶二爺跟前丫鬟也多,我與琛大爺說一聲,便把你也要了過去罷?”

“我?”襲人表情複雜,沉吟許久,才道:“這,這……不好吧?”

平兒見她的模樣,竟然沒有激烈反對,這是有戲啊!便道:

“這事你心裡先想著,我先與琛大說,把鴛鴦的事解決,到時候再與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