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渭河水依舊很冰涼。
子嬰這些時日,已經做了許多件不願意做的事情。
比如說,又去始皇帝陵祭拜了一下始皇帝。
又比如說,納了幾個嬌娃入後宮。
再比如說,接見了月氏、匈奴、東胡人的使臣,連帶著睡了幾個“外國妞”。
快樂這種事情,好似只有微服和韓信在渭水邊上釣魚才能感覺得到。
也不知道韓信是做了大將軍,愛護名聲,還是別的原故,也不再帶著子嬰去看一些攢勁的節目。
每日都在子嬰耳邊唸叨著什麼時候出兵這種事情。
子嬰的鬱悶也伴隨著韓信次次釣起大魚,而自己卻一如既往保持空軍而愈發加深。
甚至,就連韓王信釣的魚,也都比子嬰多。
這就讓子嬰越發無語了。
好在,這兩個同名同姓的傢伙,每次都會把釣到的最大最好的魚,放進子嬰的魚簍中。
直到這一日,一個驚破天宇的訊息傳來。
竄逃到了漢國的九江王英布斬了劉邦的人頭,投秦而來!
天下震動,剛剛攻下齊地的漢國大亂。
子嬰反覆確認了好幾遍,才肯定這個訊息是真的。
因為,英布已經提著劉邦的人頭到了趙地,得到了蒙拓的親自接見後,蒙拓派遣五百精騎,護送英布直奔咸陽而來。
眼下算著訊息傳到咸陽,在加上五百精騎一人三騎晝夜不停趕路的速度——
四五日後,英布就能提著劉邦的人頭送到子嬰面前。
“這……這……這太不真實了吧?”
子嬰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陛下,這裡有蒙拓的親筆書信!”
韓談興奮地呈上蒙拓的書信。
子嬰開啟細看幾眼,這才得知英布一路被漢軍追殺,一直到了趙地後,英布大聲呼喊自己斬下劉邦人頭,特意來投秦。
邊境線上,數千追殺英布的漢軍騎兵和蒙拓的匯聚在邊境線上的兩萬秦軍對峙了數日,這才回撤。
這稍作思量,也相當的合情合理。
劉邦被英布殺死,漢國陷入內亂,如今需要立刻選定一位新的漢王才是。
至於英布殺死劉邦的原因,則是劉邦和項羽在彭城結盟。
項羽要求劉邦交出英布和吳芮。
這訊息不知道怎麼就走漏了出去。
英布趁著劉邦返回臨淄,請劉邦赴宴的時候,忽然發難,挾持了劉邦後,逃出臨淄。
沒曾想,劉邦麾下的諸多將領一路調兵追殺。
竄逃了數日後,劉邦找到機會逃走,英布親自追擊,卻不曾想失手一矛刺死了劉邦。
自此以後,英布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割下劉邦的頭,直接投秦而來。
得知劉邦死訊後,王后呂雉第一時間召回帶兵追殺英布的樊噲,回去商議擁立王太子劉盈為漢王的事情。
漢國大臣盧綰一路領兵追擊到了趙地邊境,和蒙拓對峙數日後,也不得不退回。
子嬰拍打著額頭,扭頭看向身邊的同樣目瞪口呆的韓王信和韓信兩人。
子嬰雖然沒照鏡子,但是看到兩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和他們一樣。
“先回宮,召叢集臣,商議此事!”
“諾——”
眾人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子嬰匆匆回到皇宮,這才發現得到訊息的大臣們,都已經跟著右丞相巴音和左丞相蒯徹,已經等著自己了。
“陛下,這個時候,若是出兵,豈不是可以輕易拿下齊地?”
有人站出來拱手道。
子嬰沒說話,劉邦的死,對他的衝擊過大。
這樣一個人,真的死掉了?
“不可,現在漢國內部因為劉邦的死,都在爭權奪利,他們自己就會內耗不停歇,我們如果發兵的話,反而是一種強大的外部壓力,會讓漢國上下團結一心!”
“臣也贊同此刻不能出兵,不僅僅因為這個問題,眼下馬上要春耕,一旦出兵,如何保證秋收?”
“再者,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旦打仗,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還請陛下三思!”
“不打仗就不死人了?國庫裡現在是什麼情況,你們又不是不清楚?如果可以以戰養戰……”
“……”
就這樣,子嬰一句話都還沒說呢,下邊的大臣們就已經先吵起來了。
“肅靜!”
嬴閔大喝一聲,壓下所有的聲音。
眾人這才意識到先前有些上頭失態了。
不過,好在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大家都不以為然了。
再加上本身也是為了朝政的問題,並非是帶著什麼人身攻擊這種的爭論。
走出這個大殿外,那就各自該幹嘛幹嘛,並不會因此真的結仇。
“現在,英布不日就到,諸位卿家商議一下,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子嬰沉穩地說道。
這才是關鍵。
“陛下,英布此舉投秦開,可以大做文章!”葛安第一個站出來表態:“臣下認為,英布此前雖然是叛賊,但而今斬殺劉邦的人頭到我秦國,當重賞之,但對於是否封侯爵這般事情,臣下暫且認為還需要多做思量。”
理由很簡單,之前投秦的人,可沒有一個人被封侯爵。
可是,之前投秦的人,也沒有誰一下乾死劉邦這麼大的反賊啊?
所以,怎麼做都對,怎麼做都不對,主要就看能否壓制下去才是關鍵了。
子嬰對於朝堂掌控力很強,所以葛安這話也才會說一半就收了回去。
畢竟,諫言臣子說,但是決策,卻在君王身。
“巴卿家怎麼看?”
巴音拱手出列:“啟奏陛下,英布投秦自然是好事,然而臣下認為,應該往邊境增兵。”
“增兵對於府庫的壓力很大。”治粟內史唐明立刻站出來反對:“漢國而今失了主人,群龍無首,項羽、臧荼,包括吳芮、張耳、司馬欣這些賊首,未必不會對此動心。”
蒯徹拱手出列道:“諸位莫不是忘記了,在韓國還有一個代替韓王信執政的田橫?漢王劉邦一死,田橫又豈能安坐?”
唐明立刻又反駁:“韓國那邊的情況更加不能動,韓國那邊儲存好的糧秣,要在秋收之前,供應我大秦所需。”
他有些緊張的看向子嬰,拱手說道:“陛下,臣之前做過仔細的計算,韓國、趙地、代地這些地方,今年都要在秋收前往關內輸送糧秣,如此才可以保證關中的穩定。”
“換言之,秋收之前,萬不可開戰,否則我大秦必定要鬧饑荒。”
沒人敢質疑唐明,就是子嬰也不敢。
說白了,就是去年打得太兇了,一路上就顧著喊打喊殺,就沒想過吃進去以後,能不能消化完了拉出來。
秋收之前,關中還爆了一次兵,以此支撐汝水之戰,這才有了後續兵發南陽,攻破襄陽,威懾長沙的事情。
“增兵一事,大將軍怎麼看?”子嬰忍不住問向韓信。
韓通道:“增兵不如直接打,不打增兵幹嘛?”
得了,這直接等於白問了。
“陛下,臣下愚以為,還是先等英布到了以後,再做定奪吧!”
酈食其拱手說道。
子嬰頷首道:“那就先等英布到了後再做定奪,其餘的事情,諸位卿家都盯著點……”
他的目光掃過韓信,然後又留在了唐明的身上:“發一道令書往韓國去,不得動用任何糧秣,更別調動兵馬,讓春耕出現失誤。”
“諾!”
唐明鬆了一口氣。
秦國君臣對於這種越過韓王信直接下令的行為,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便是韓王信自己,也覺得沒什麼不妥當的。
秦軍有多麼強,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想要在這亂世中安穩的活下去,該怎麼選擇,他自認為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頭腦清醒。
眼下制約秦軍的唯一因素,只有一個——糧食。
捱了四日後,英布終於到了。
再一次看到咸陽城高大的城牆,雄偉的樓門,英布心中也是充滿了感慨。
酈食其親自領著人來迎接,英布轉過身去,指著馬車上的一個木匣子道:“劉邦的人頭就在這裡邊。”
酈食其是見過劉邦的,不僅見過劉邦,以前還在劉邦手底下任職。
他點了點頭,走上前去,開啟木匣子後,就聞到了一股怪異的味道。
一顆經過石灰防腐處理後的人頭,赫然出現在木匣子內。
酈食其端詳著看了片刻,是劉邦無疑。
酈商也從後邊走上前來,俯身下去,盯著那脫水後縮小了些許的腦袋,臉上露出森然的笑容:
“反賊,你終於是死了啊!”
英布面無表情道:“不知我可否得見皇帝?”
“這個自然。”酈商轉過頭來,看著英布道:“皇帝已經到在章臺宮等候著你了。”
英布又問:“我此番殺死劉邦,親族沒有隨我逃到秦國,必定都已經為漢國臣子殺死了,不知道皇帝對我有什麼封賞嗎?”
“必定是極為隆厚的封賞,你到了就知道了。”酈食其微微含笑,上了馬車。
英布沒有說話,騎著馬,跟著隊伍往前走去。
不大一會兒工夫後,便來到了章臺宮。
英布看著寬闊樓梯左右兩側披甲的兵士,心中略微緊張,手裡抱著裝著紀信人頭的木匣子闊步往前走去。
刺殺秦王。
開什麼玩笑。
自己難道真不想活了?
你項羽劉邦對我不仁不義,自然不能怪我英布翻臉無情!
寬闊威嚴的大殿中,英布遠遠的看到了的子嬰。
“皇帝,這是劉邦的人頭,你給我什麼封賞?”
英布表現得像是一個毫無城府的粗魯廝殺漢子。
子嬰眼睛發亮:“把劉邦的人頭拿上來!”
韓王信立刻起身,快步走上前去,和英布對視了一眼後,從英布手中接過木匣,開啟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笑容,然後捧著木匣,立刻來到了子嬰身邊,擺放在御案上。
子嬰盯著劉邦的頭……乾癟,還有一股異味,但是他沒有近距離見過劉邦長什麼樣子。
左右見過劉邦的臣子,諸如章邯、王離、董翳、共敖、周叔、這些人,都紛紛湊上前來細看。
“是劉邦無疑。”章邯點頭道:“雖然說石灰脫水後,有些改變,可是這老賊的容貌,化成灰,末將也認得。”
王離也點頭道:“不錯,確實是劉邦,此人是這般模樣。”
其餘前來認的眾人,也都紛紛點頭稱是。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英布忽然發出大笑聲來。
這笑聲來的突兀,讓朝堂上秦國君臣都充滿了疑惑不解。
“英布,你為何發笑?”嬴昂訓斥道。
“我笑什麼?我笑你們上下,都沒有一個人識破,這是假的。”
“你說什麼?這是假的?”章邯不可思議地看著英布,又看了看木匣中的人頭:“這如何是假的?”
子嬰也流露出相當吃驚的神色,忽然,突然看著遠處的英布,猛然想到了什麼,立刻站起身來,大聲道:“這是荊軻刺秦之舊事?”
英布聽到這話後,大為吃驚,行禮道:“天下人都說,皇帝是有天命在身的人,如今我英布相信了。”
他跪下訴說道:“臧荼想要派人行刺皇帝,選來選去,最後發現漢營中有一人喚做紀信,與漢王劉邦容貌酷似,便是此人……”
英布伸手指了指遠處放在御案上的木匣,又道:“項羽、劉邦等逼迫我以死行刺皇帝,我今日主動暴露,只是為了換取一家人活命而已,還請皇帝明鑑。”
靜。
極度的安靜。
整個章臺宮內外,忽然出現大量的甲兵,將跪在地上的英布圍住。
英布見此一幕,眼神中流露出凝重之色,但是卻沒什麼動作,只是安靜的跪著請罪。
他相信自己,更相信秦王這樣一個雄韜武略的帝王,不可能會就這樣處死自己。
果不其然,持續了不到片刻的壓抑寧靜之後,子嬰忽然大笑著揮手,讓左右兩列的甲兵退了出去。
英布鬆了一口氣,但神色並沒有放鬆多少。
“這麼說,你是來投靠朕的?”
英布頷首:“罪臣而今窮困來投靠陛下,還希望可以再度建功立業,富貴在身,廕庇子孫!”
“好,這話說得好!”子嬰示意左右兩邊的人都退開,不用如此緊張。
兩人相距尚且百步開外,英布武藝超凡不假,但是也不可能隔著這麼遠,直接把自己給殺死了。
“說說你的訴求?”子嬰挑眉道。
英布遲疑了片刻:“我想皇帝能繼續冊封我做王。”
“不可能!”子嬰果斷道,在他心中英布此人就是個反骨仔。
秦末亂世,先背叛項羽,殺死項羽後,又背叛劉邦,最後兵敗,被自己的外甥長沙王誘殺。
子嬰指了指紀信的人頭道:“如果你帶來的真是漢王劉邦的人頭,朕給你封王,可惜不是。”
英布聞言,忽然神色一動道:“敢問皇帝一言,若將來有一日,英布真的將劉邦的人頭獻於陛下尊前,是否可得封王呢?”
聽到這話後,子嬰發現不僅僅是英布的眼神變了,就是自己身邊這些武臣武將們的眼神,也同樣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