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眉頭微皺,本不想追出去的,只因范增給他一種極度陰險狡詐的感覺。
不曾想,邊上的張良立刻含笑道:“我家大王隨後就到。”
劉邦心中略感不悅,但也點了下頭,他很清楚這件事情不和范增說清楚肯定不行。
離開宴會,只是往外走出去,便有人領著劉邦去偏殿見范增。
遠遠地看著范增跪坐在一堆火邊上,被風吹動的火苗搖動,把范增的老臉照得忽明忽暗。
劉邦心中覺得這老人越發陰毒狠辣,自然更加不喜,乾脆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拱手一禮道:
“亞父所言,我已經在心中盤算過,如何說服紀信、英布,我不過問,亞父若有本領,只管用在他二人身上,但若是他二人不願意,還請亞父不要勉強。”
丟下這話,劉邦拱手一禮,直接轉身離去,儼然都不給范增任何說話的機會一樣。
可是,范增見他這般模樣,卻反而忍不住愉快地笑了起來。
這事兒,一旦傳入紀信和英布耳中,這兩人又會作何感想?
換言之,劉邦的不管,其實就已經是表態了。
“這廝果真是個光明正大的小人!”
范增冷笑一聲,愉快地站起身來,重新返回宴會。
刺秦之事。
成了!
有些時候,想封鎖一個訊息很簡單。
而有些時候,想洩露一個訊息,也非常的簡單。
彭城諸侯會盟的熱度持續高漲,然而遠在臨淄中的英布,忽然得知了宴會上密謀的一些事情。
盧綰摘下頭巾,神色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潤了一口熱酒,吐出一口疲憊的氣息後,才道:
“秦王雖然是個混帳東西,但是他發明的椅子還是很舒服……英王你大可放心,漢王萬不會做出出賣盟友的事情,我們漢國這邊,一直都認為,那臧荼可能已經暗中投靠了秦王子嬰,所以才會想出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損招。”
“再者,那塞王司馬欣的說法,是表明臧荼早些年與他有仇怨,如今這般做,是故意公報私仇,就是不知怎麼,這股邪火,就燒到了我們這裡。”
英布外貌剛猛,雙眼炯炯有神,並沒有因為丟失了九江國,就意志消沉下去。
他歪著頭,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漢王既然無意作此下策,是否可許我五千精兵,只需半月時間,我便可拿下燕國。”
英布捏著酒樽,神光逼人的眸子裡流露出些許輕蔑:“我丟失九江國,是中了陳平之計,但臧荼算什麼東西,也有膽支配我的生死?”
末了,英布又道:“我麾下尚且有兵馬兩千,若漢王顧念結盟之意,不願與燕王交惡,我自可提兵馬北上。”
英布仰頭灌下樽中酒,慨然道:“兩千就兩千,兩千照樣可以滅燕國!”
盧綰可沒想到,自己星夜兼程趕回來安撫英布,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英王莫要動怒,此事尚且有爭議,若在這個時候發兵滅燕國,難免落人口實,再者我等現在面對秦國,應當團結一切力量才是……”
“犧牲我英布才是吧?”英布笑了笑,眼神直勾勾的盯著盧綰:“如今之策,無外乎是獻上紀信的人頭,用我英布的家小作為要挾罷了,還有何策略可言?”
“英王稍安勿躁,我家大王萬不會做出背棄盟友的事情。”
“漢王不會,並不代表項王不會。”英布眼中生出怒火:“戰場上,若非是我護衛拼死追隨我突圍,我英布而今早就是項羽的刀下之鬼了。”
他猛然站起身來,雄壯如熊虎般的魁梧健壯軀體如同一座小山一樣壓向盧綰。
盧綰心中一陣恐懼,連日奔馬的疲憊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大半,猛然斜靠癱軟在椅子上的身體,叫了一聲:“英王!”
英布哼了一聲道:“有勞給漢王帶句話,英布不意讓漢王為難,刺秦一事,英布應下了,但英布也有一個要求。”
“英王請將!”
盧綰真是沒想到,英布居然會答應下來這必死之局。
“我全家上下,為項王攻滅,追隨我從戰場上竄逃下來的人,活到現在的人,不到雙手之數,這些人漢王是打算如何安頓的?”
盧綰一愣,隨後搖頭道:“我家大王並沒有想過讓英王赴死,所以從未說過這話。”
“我要萬金,至於我如何安頓我的家小,誰也不能過問。”
“英王您這是……”
英布轉過身去,拔出掛在兵器架上的長劍,看著寒光四射的寶劍,他輕嘆了一口氣:
“什麼狗屁王,到頭來,我全家上下數百口,死到現在一手之數,我此去既然是必死之局,那就讓我剩下的家人們,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
“英王,還有衡山王……”盧綰清楚英布的妻子就是衡山王吳芮的女兒。
意思是,你雖然去了,但是依舊有衡山王照看,不至於如此的。
“衡山國已然不存,衡山王與我這個九江王一般無二分,都是名存實亡,他自己都無暇顧及自己,又如何顧及別的事情呢?”
英布搖頭道:“與我十萬金,此事我應下,來日你們將兵踏破秦關,別忘記為我英布修一座宏大的墳塋!”
盧綰錯愕的看著英布:“英王……你……”
“速去,趁我如今未曾改變心意!”英布怒道,如猛虎發怒。
盧綰嚇了一跳:“我!我這就去……”
看著連滾帶爬離開的盧綰,英布杵著劍戳在地上,笑得前仰後俯,臉上滿是恣意狂態。
笑過之後,英布把劍插回劍鞘,“錚”的一聲鬆開了劍柄,往後院走去。
這座劉邦賜給他的宅邸,雖然比不上九江王宮的宏偉壯麗,但總算是有個容身之所。
走入後院寢室,王后吳氏剛剛給孩子餵了奶,英布湊上前去,看著襁褓中熟睡的兒子,陰沉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溫情。
吳氏抱怨著道:“最近吃得好,奶水多,王兒又吃不了,不擠出來,有腫塊……”
她看著跪坐在床榻邊上的夫君,忽然笑著打趣了一句:“王兒吃不完,大王可要吃?”
英布伸手將吳氏攬入懷中,揮了下手,邊上伺候著的婢女立刻退了出去。
他輕輕挑起吳氏產後有些肥膩的下巴。
然而,漂亮的女人,就是產後變胖,也不會影響她的魅力。
英布嘆道:“我一介黥面之人,何德何能,可得你這般良配?”
“大王說什麼胡話?我能以賤妾之身,伺候大王,更能懷抱著王兒,從項賊逼迫的戰場上死裡逃生,都是大王的庇佑,如今……”
“如今,夫人聽我一言。”
直到這個時候,吳氏忽然察覺出來了英布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她立刻想到了什麼,倉惶著問道:
“前些時日聽著阿父說,漢王往彭城去會盟,莫不是又要和秦人打仗了?”
“算是,也不算是。”英布伸手摸著懷中嬌人道:“你帶著娃兒,還有我的百十來個心腹,按照我說的,先秘密去一個地方。”
“秘密去一個地方?”吳氏緊張道:“大王……”
英布表情嚴肅起來:“此事,不可傳之於三耳,否則我英家上下,都要死於橫禍!”
看著嚇得呆住的吳氏,英布又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別人是尿都嚇出來,你是奶嚇出來了……可別嚇壞了,奶壞了我的兒,你只要照我說的去做,萬無半點危險……”
“妾身自然一切都遵從大王……”
英布又強調了一遍:“這幾日,何處也不可去,時機成熟,心腹便領著你先一步出發,至於去往何處,也暫且不提,容我再思量之。”
若在另外一個時空,英布這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和王后吳氏,都為項伯領兵所斬殺。
只是,項伯死在了隕關之外,竟然陰差陽錯的發生蝴蝶效應,讓吳氏和英布的幼子活了下來。
吳氏一顆心,完全系掛在了英布身上,自然不疑有他,點頭應了下來。
眼瞅著,又過了十餘日,卻沒什麼動靜。
吳氏揪著的心,也逐漸放鬆下來。
然而就在二月末尾的晚上,英布忽然召集了三十個死忠於他的心腹,備好了馬車,秘密護送吳氏出城。
這支隊伍領頭的人,是從當初英布起事時候,就一直追隨他到現在的心腹,原本無姓氏,與英布同為黥面刑徒。
後英布封九江王,顯貴天下,便將英姓賜與此人,此人便正式算做是英家人,喚作英果。
吳氏懷裡抱著孩兒,直到天明之分,方才知道已經離開了臨淄地界。
吳氏倉促吃過一些熱食,給懷裡的孩子換過尿布,便問起來英果要去往何處。
英果雖然外表粗獷,但內心謹慎,若非如此英布也不可能將妻兒託付。
“夫人請勿多問,主上將夫人與少主託付與我,英果唯有以死相報爾。”
吳氏心裡有些緊張,但點了點頭,抱著兒子上了車。
隊伍也再次出發。
不過,她也注意到了一些。
這不到五十人的隊伍,隱姓埋名,甚至還拉著整列車隊的糧秣,做出一副外出商人的偽裝。
只是,吳氏本對地理就不是很熟悉。
又一直都在馬車裡,在加上連日都是陰沉天氣,她連東西南北,一時間都有些分不清楚似的。
不過,出於對於夫君的信任,吳氏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在一路顛沛流離中,越發細心地照看起來了英布如今唯一的血脈。
英布本人,則已然到了彭城。
衡山王吳芮年老,無法隨行,與英布一塊兒到了彭城的,是英布的大舅哥吳臣。
見到項羽,英布表現得很平靜,吳臣則有些惶恐。
項羽奇襲滅衡山國的速度之快,不到十日。
別說衡山國沒有反應過來,就是相續被滅的英布,都沒想到項羽翻臉這麼快。
“英王,許久不見了。”
項羽雄壯如龍虎的身體微微後仰。
英布抱拳一禮:“我今來此,乃為大義,然而我也有兩點要求。”
“講。”項羽點頭。
英布直視項羽道:“請項王與諸侯王歃血為盟,若我英布此去,得殺秦王子嬰,則恢復我岳父衡山國位。”
項羽遲疑了下,點頭道:“可。”
“項王滅秦之時,我必定已經為秦人剁成肉醬,但我兒當繼承我的王國,至於我兒所在,自有人會告知項王。”
“可。”項羽又道。
“如此,我英布便無憾了。”
邊上的劉邦滿臉愧色,不敢去看英布,英布卻走上前來與他打招呼:
“昔日,布兵敗九江,丟失國位,如一喪家之犬,幸得漢王接納,今日當以酒辭別,為壯行也!”
劉邦難堪,但還是舉起酒樽,和英布對飲。
英布喝完後,手上發力,捏碎了酒樽,丟在地上:“紀信安在?”
“請英王隨我來。”盧綰從邊上走出,拱手一禮道。
英布頷首,闊步跟著盧綰走了出去。
這不大的宮殿中,一時間氣氛壓抑無比。
項羽沒說什麼話,站起身來,便往外邊走了出去。
范增眯著眼睛,雙手插進袖口中,一言不發,好似眼前發生的一切,他看不到,聽不到一般。
劉邦忽然怒罵了一句很難聽的髒話,一腳踹翻了面前的矮几,氣呼呼地走開。
紀信表現的很平靜,但是他整個人身上都散發著一股疲憊的氣息。
英布走近後,聞到了他身上殘餘的濃烈氣味,兩人對視了一眼後,各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本以為,威震天下的英王,不至於如我這般……”
紀信搖搖頭,兩腿有些發軟地給英布倒了一碗酒。
“希望我紀信的頭,能助英王成就一番大業。”
“你我不過是先死後死的區別罷了,大業那都是別人成就。”
紀信感嘆:“話是如此……英王就不好奇,我睡了幾個?”
“百十來個總有吧?”英布笑了。
紀信點頭道:“一百零八個,我本來想多睡幾個,才覺得這輩子不虧的,可喝了大夫開的藥,我都沒反應了。”
英布豎起大拇指,衝著紀信笑道:“不虧了,老子都沒睡這麼多!”
“英王還是有時間……”
英布打斷了他:“大丈夫處世,當以名傳千古為第一追求,女人與我,不過是浮雲罷了。”
他看著掛在邊上的長劍,走上前去,緩緩拔出,眼睛忽然一亮:“漢王的赤霄劍?”
“然也!”紀信感嘆道:“時間不能再拖了,英王的武藝超凡……我聽說,英王的劍很快,被你砍下頭的人,不會立刻死掉,還能看到自己無頭的屍體?”
英布伸出食指,彈了一下赤霄劍,劍身發出激越的嗡鳴。
他轉過身來,正對著紀信,用一種肯定的口吻道: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