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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別墅裡,正進行著盧倚南的五十五歲生日宴,由於前些日子的婚場風波,此次宴會表現得極為低調,盧家只邀請了部分親戚和盧倚南在官場上的幾位朋友,稀稀疏疏湊了兩桌人。
餘嘉其帶著徐來、李憨、任願還有一眾警察趕到盧家別墅前的石子街,各警員自發散開,三人一小隊,堵住了盧宅的各個出口。餘嘉其一步都沒有停,徑直走進盧家的露天小院裡,吳媽仍然是吱吱呀呀囫圇比劃,刑古走上前對她亮起自己的工作證:“你好,我們是湖山警司,請你們帶我去見盧書記。”吳媽顫巍巍舉著手指點了一下西北角的餐廳。
徐來抬起頭看見西裝革履的李如斯站在二樓左邊走廊裡,倚靠廊柱,端著紅酒杯對著他們高舉示意,呡下一口。餘嘉其比劃手勢,身後兩名警員旋即跟上二樓,敲開餐廳的門,看到兩張桌子合在一起,一圈人都看著自己,他掃視著飯桌上二十來張表情各異的面孔,又回頭看了看身後一群人,他把小古手中的配槍插回腰間。轉身對大家講:“大家都在啊!正好!今天是什麼日子啊?”餘嘉其走向一個空位,看清旁邊坐的是湖山市長杜漸,連聲道:“原來是杜市長,幸會幸會,打擾了各位雅興,我等實在對不起!不過因公執法,希望各位海涵!”說完,他扶了扶那把空椅,兀自坐下。
徐來聽著餘嘉其說著半生不熟的官話,略覺尷尬,他默默數了數飯桌上的人,幾張熟悉的面孔都在,心裡念著“12345……”,唯獨沒有李如斯和盧倚南!李如斯可能還沒下樓來,但盧倚南必須在,他是這個場的主角之一,他暗暗捅了一下刑古,提醒他注意場面。
杜漸並不賣餘嘉其的人情,放下杯子講:“餘警官,好歹我們也是見過幾回面了,你怎麼行事還是這麼莽撞,不擇時機,你要在這裡抓誰呢,今天可是盧書記的生辰!”
“對啊,盧書記呢?我們就是來找他的。”餘嘉其早就發現盧倚南不在宴席之中。
“你坐的就是盧書記的位置!”旁邊的另一個人提醒他道。
餘嘉其扭身看了看說話者,蒼顏白髮,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似乎面熟:“你是哪位?”
“他是顧教授!我們研究隊的專家!”說話的人是盧家大公子盧青崖,他從對面座位站起來,語氣裡十分不滿,“餘Sir,你要抓誰,通知我們便是,為什麼要鬧翻我父親的壽宴?”
“青崖!坐下!”一旁的羅素禎冷冷地命令道,餘嘉其笑了一聲,說:“大公子勿急,我此次本意就是來找你父親的,如果他還在的話,趕快叫他出來吧,你看看這一席賓客都等著,可惜這滿桌好菜,誰都不敢下筷!”
盧青崖還想說什麼,被羅素禎制止了,羅素禎問道:“不知餘警官是要找青崖父親問什麼?不妨直說吧。”
“是這樣的,最近我收到一份密函,信裡說盧書記的美國留學文憑是假的,派我來查查這件事的真假。”群眾聽完一片譁然。
徐來見餘嘉其搞這麼一出,事先可沒編排,勢必是他胡編亂造的,沒個警長的正形兒,不由得暗自捏一把汗。
果然杜漸逮住餘嘉其的話緊追不放:“不知餘警官所謂的密函是何方下發的?”
“有人悄悄發到我郵箱的。”
“那可當不得真!這是寄信人的杜撰,餘警官跟著一起汙衊,且不是知法犯法?”
“可這個寄信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反貪局的,他給的這份名單裡不僅有學歷造假的,還有貪汙行賄的,除了盧書記,還有杜市長你呀!”
“你!簡直血口噴人!”
人群裡就像炸開了鍋,頓時議論紛紛,杜漸頂不住壓力,起身一甩袖子,鼻子裡“哼”一聲,準備離開此地。刑古這時候湊到餘嘉其耳邊講:“來了。”
杜漸的腳步聲踏出門外,盧倚南的嗓音同時亮起:“怎麼了,杜市長這是?飯都還沒吃幾口呢?”
“唉!”杜漸嘆了一口氣,“對不住,盧書記,這飯我沒法吃!”仍然昂步走了,但在眾人看來,杜市長明明像是做賊心虛,腳底抹油。大家看杜漸走夾著尾巴離開,剩下的警察必然與主人家有一番較量,難免波及到自己,也紛紛準備離場。
盧倚南還想拉各位留下,但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看著人去猢猻散的場景,他知道是留不住人了,撫了一下自己油亮的大背頭,提高聲音道:“餘警官,你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
餘嘉其聽得出來盧倚南是有些動怒了,而這恰恰說明自己的目的——激怒盧倚南已經達成,他笑著問:“盧書記這是去哪兒了?你看客人都等不及了。”
“我不過是去了一趟洗手間。”
餘嘉其數了數餐廳裡的人,除了盧倚南和自己帶來的人,還有羅素禎,盧青崖,不知所措的齊嫣,顧淵教授也準備開溜,被刑古拽住留下來做證人。餐廳的左右兩邊各有一道門,分別由兩名警察看守,屋外邊的各條街道早已經佈置妥當——網已經撒了下來,看看怎麼擒住獵物吧。
“盧書記,你看,走了一批客人,我又給你帶來一批貴客,這樣行了吧!我們差不多可以開始了吧?”餘嘉其緩緩坐回椅子裡,抹開桌布上一堆碟子、瓷碗和酒杯,騰出一片空地兒來,刑古便拿著一摞影印檔案撂到上面。
盧家人靜靜地看著餘嘉其拆開檔案袋,一共四本。
“一本是警察局記錄的多起刑事案件的檔案,一本是我師傅老王頭的備案筆記,最後一本——”餘嘉其拿起最厚的那本說,“是在座各位的檔案。”
“看來餘警官是選在恰當的時機有備而來,我還以為是真來盧家做客的!”羅素禎平靜地說著,鼻子裡卻不經意地“哼”了一聲。
“如果打擾了羅夫人,多有得罪!請問羅夫人與盧書記,你們是在團山寨相識的嗎?”
“不,我們很早就相識了,兩家曾經指腹為婚。”羅素禎辯解說。
“但你們是在盧倚南留學歸來才結的婚才對吧?”
“是。”
餘嘉其和羅素禎對視了一眼:“那麼問題來了,你們的婚禮是在湖山縣城舉行的,可你們戶籍本市在團山,在你們離開之時,團山鎮發生一件大事,你們記得嗎?”
羅素禎吸了一下鼻子,避而不答,盧倚南更是三緘其口。盧青崖不明所以,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向警察問道:“到底是什麼大事?”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這話是團山人用來形容陳家的,然而陳家高樓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六口人也死於非命。”
羅素禎對此無動於衷:“這事兒多少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的,誰還記得清楚?”
“記不起來不打緊,但要當它沒發生過就另當別論了,幹我們這一行的,專揀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我再說個名字,希望你們能想起什麼,你們對於陳年——被燒死的陳家少爺知道多少?”
所有人再次沉默,餘嘉其根本不等他們,轉起檔案袋上的一支筆,繼續施加壓力:“你們有權保持沉默,但沉默意味著預設……”
“夠了,”羅素禎扶了一下額頭,“我申請辯護律師……”
“我看不必了吧!”餘嘉其回頭看了一眼刑古,仍然在沙沙沙的抄著對話記錄,他便稍微提高了音量,威嚴而洪亮:“羅素禎!你忘了你有個女兒嗎?她姓陳!你和盧倚南肇事後逃匿,丟下不到半歲的女兒,你父親對於陳家於心有愧,所以才把她撫養成人。你父親做了一輩子的掌櫃,你母親生完你後得了產後寒,走了,而你父親終未續娶。可憐這麼一個單身的男人,辛辛苦苦喂大兩個女孩兒,不容易,而他的最親近的女兒卻跟著別人走了!”
“別說了!”羅素禎想起陳年的往事,想著父親一手養育孫女的艱辛,眼淚快要滾出眼眶。
“那你是否又知道,你父親為何給孫女取名叫煢煢——我還一直以為是你取的,直到我們去團山取證時,才從街坊鄰居口中知曉你父親一直孤單守著‘錦繡山河’的店鋪,並教會陳煢煢刺繡的手藝。你父親大概已經料想到在自己走後這孩子該如何孤苦伶仃,形影相弔。所以他在臨死前,告訴了陳煢煢你在湖山的地址——南溝路……”
聽到陳煢煢這個名字,徐來早就站不住了,無比震驚之餘,他望了望齊嫣,又望了望餘嘉其,餘嘉其恰好對他眨眼示意,他便走到桌前,追問道:“羅夫人,後來的事情又是怎樣?”
“煢煢拿著外祖父的介紹信來找我,信裡面說的是我是煢煢的姨娘……”說到此處,羅素禎終於放下了大家貴婦人的姿態,捂著嘴巴啜泣起來,
“那麼問題來了——你是如何照顧你和陳年的女兒的?”餘嘉其看了一眼盧倚南,後者坐在他兒子旁邊,挺著鋥亮的大背頭,表情看不出絲毫波動,“我想那個時候,盧書記還並不知道陳年的女兒來找你了,要是被他發現這層秘辛,你們這個家會出現什麼情況?”
羅素禎拿起手帕把眼淚揩了揩:“我在南溝租了所房子,離我住所不遠,安排了一個女孩兒陪她,兩人一起上學。”
“女孩兒是不是叫楚椒蘭?”
“是的,兩個很合得來,做什麼事都一起,我就定期給煢煢匯生活費,她也懂事,平時繡一些‘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拿去換錢。”
餘嘉其翻開師傅的筆記,確認道:“您一共給陳煢煢匯過三次鉅款,合計超過十萬,是嗎?”
“大數目是這幾筆。”
“那後來陳煢煢參加盧青崖的電影選角也是你安排去的?”
“我怎麼會指使她去呢?”羅素禎無奈地喊道,“我倒是寧願煢煢永遠不要和盧家人扯上關係,演戲是煢煢自選的,兩個姑娘都喜歡,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就去了,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訊息。”
“好了,關鍵的問題來了,我來問大家,”餘嘉其合上筆記,深吸一口氣,“陳煢煢去了戲場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許久沒有人接話,因為每個人都明白這件事情的嚴峻性,陳煢煢這一去,正是魚落淺灘,羊入虎口,羅素禎從此失去她在團山寨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女兒。徐來從此失去了他十九歲的戀人,後面又是一系列連鎖反應,幾乎導致他家破人亡。屋子裡一旦靜下來,就彷彿完全靜下來了,恢復了那種高宅大院慣有的死寂,但這反而襯托出外面的喧囂來,樹上的蟬噪正洶湧。六月裡豔陽高照,人心卻在撲簌簌落雪,冰塊覆著一層又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