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各鎮、各坊、各街口的賬目,都是分散報的,誰家糧是誰家填、誰家死人誰家寫,碰上戰時還可以推說“路斷了、筆沒了、人走了”,反正有的是理由。

這會兒兵和政歸一,陳漸剛把“調兵”兩字按下去,三千營的兵頭就抱著兩大袋子破賬冊衝進堂裡來告狀。

“圖主,我說句不該說的,咱這邊現在打仗跟記賬一樣麻煩。”

“兵調出去之前得先填‘圖倉糧表’,調回來要填‘圖律兵損’,然後還要算‘人役損耗’和‘陣地報廢’,我都不知道我是來打仗的還是來做賬的。”

“這不就是做賬麼?”李桃在旁邊翻著兵表,頭都沒抬,“你要是打仗不死人,我們圖倉就得追問你糧去哪了。你要是死一堆人糧卻一點沒少,那你更得倒大黴。”

那兵頭當場噎住:“可這也太細了……”

“細你娘。”李桃抬頭,“以前咋沒人嫌兵部細?”

兵頭低頭不吭聲。

陳漸這時候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卷新寫的草稿:“細不細不重要,關鍵是規矩不能靠腦子記。”

他把草稿往桌上一拍:“從今天開始,長陽三冊制度正式執行。”

眾人一愣。

“啥三冊?”那兵頭忍不住問。

“案卷冊、糧道冊、戶籍冊。”曹雪背得比誰都溜,“一案一人一號,一糧一倉一卡,一戶一人一章。”

李桃挑了挑眉:“你這嘴皮子練得不錯啊。”

“廢話,我這兩天背得都快把我當成賬本了。”曹雪翻個白眼,把三本新樣本往桌上一摔,“你們自己看。”

那兵頭拿起一本翻了兩頁,滿臉都是問號:“這……這寫這麼細誰填啊?”

“誰用誰填。”曹雪懟回去,“你要想不填,除非你以後不吃圖倉的糧,不領圖律的兵,不住長陽的地。”

“你說得倒輕巧……”

“我不說輕巧點你就更不聽了。”曹雪也不管他臉色,“這玩意兒你覺得麻煩對吧?可你知道圖律最怕什麼嗎?最怕出事的時候追不出人,死了也白死,殺了也白殺。”

“咱打仗,拼的是人命,那人命得記得清清楚楚。不是一句‘他以前是三千營的’就完事了。”

“現在開始,兵有兵冊,案有案號,百姓、吏員、街口雜役,全上名冊,全上圖律。”

陳漸這時候走過來,補了一句:“一人一冊,有賬有據。”

“你殺了人,我能查到你前天在哪裡、吃了什麼、哪家發的糧、哪支隊伍帶的你。”

“你被人冤了,我也能查出來你當時根本沒在案發地。”

“從今往後,圖律三冊,是命根。”

“誰敢毀,誰敢藏,誰敢篡,就不是圖律吏了。”

“而是圖律賊。”

這話一說,全堂安靜。

李桃撿起一本兵冊,翻了翻:“這玩意兒說實話,以後真能省不少事。”

“人多了,嘴亂,賬多了,腦糊。咱總不能指望每次都靠陳漸一個人翻腦子吧?”

“得讓這玩意兒,自己說話。”

曹文斌這時候也來了,手裡抱著一本剛抄的戶冊,“我這邊也安排下去了,從今天起,戶籍部門開始清查每戶住戶,按街道編號、居住人數、用糧申報、職業、兵役登記……一樣不少。”

“街頭巷尾都掛出榜文了。”

“百姓配合嗎?”陳漸問。

“配合。”曹文斌點頭,“甚至還有人主動來補登記,說以前漏了人,現在能上名了。”

“圖律在百姓眼裡,已經成了‘正道’。咱不能讓這條路斷了。”

“那就別廢話。”陳漸站起身,“明天起,三冊制度全面推廣。”

“你們三個分頭搞:李桃抓兵冊,曹雪盯糧冊,老曹你帶人盯戶籍。三天一稽核,一月一匯總。”

“我不管你們過程怎麼搞,只要最後這三本冊子能擺上正案堂的堂桌。”

“擺得明明白白,誰都能看,誰都能查,誰都敢翻。”

李桃吹了聲口哨:“你這是打算做個透明衙門?”

“做不了透明,就別做。”陳漸冷笑,“長陽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誰都能來騎兩腳的地方了。”

“這圖律,不光要審人,還得讓人信。”

“要是連自己賬都理不清,那還審什麼?”

——

三日後,長陽街頭巷尾開始貼出新告示:

【圖律三冊·初令:自即日起,凡三千營兵士、圖律堂吏、長陽百姓,皆須按號入冊。三冊掛於正案堂右堂公開,百姓可查、可問、可舉。凡故意隱瞞、毀損、篡改者,罪加一等。】

百姓看完之後,議論紛紛。

“這不就等於,誰也藏不住了?”

“對啊,從此以後死了人、丟了東西,不怕沒人管,就怕你不報。”

“我聽說連俺家那條街的王三瘸都登記上了,說是‘街坊廢役一人,不能徵兵’,嘖嘖……”

“圖主這是玩真的啊。”

堂內,三本冊子並列擺在石案上。

案前牌匾上寫著:正案三紀。

陳漸看著牌子,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這仨玩意兒,遲早比我管用。”

李桃在旁邊咧嘴一笑:“那不挺好嗎?以後你真掛了,也不用怕別人亂改你的事。”

“你咒我?”

“我誇你。”

“……滾。”

三冊剛鋪下去,圖律堂這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京裡的人就到了。

這回沒打招呼,連封信都沒帶,乾脆利落,一匹快馬衝進西門,馬蹄都快踩斷了。

來人是個錦衣小官,腰裡掛著朝廷使節腰牌,胸口繡著飛魚標,還特意帶了兩名“監察史隨員”跟著,擺明了不是來問好,是來找事的。

剛進正案堂門口,守衛一看那身打扮就皺眉:“你哪的?”

那人一抖腰牌:“文昌都察院副使夏得仁,奉旨監察長陽圖律行事,圖主可在?”

“你誰啊?”李桃扛著刀從堂後頭走出來,剛從兵營練刀回來,身上還帶著一股汗味,一臉不爽,“你找誰?”

“找圖主陳漸。”那夏得仁鼻孔沖天,“我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懿你個頭。”李桃一把拎過他胸前的飛魚繡,拎起來看了一眼,“你這身破皮子還是去年款呢,太后今年改鳳紋了,你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