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淨出了撫院,返回太原府。
孫傳庭一直在外面等著,趙淨一出來,便跟在邊上,道:“府尊,有什麼結果了嗎?”
今天是‘鴻門宴’,針對的就是趙淨。
趙淨如果落敗,太原府將迅速變天。
而趙淨安然無恙的走出撫院,那意味著那些人失算,又會是什麼場景?
趙淨踱著步子,神情晦澀不明,他知道孫傳庭的意思,道:“說不好。”
孫傳庭若有所思,道:“府尊的還是沒有看明白?”
趙淨點點頭,道:“撫臺是一個老狐狸,想要看清他的立場沒那麼容易。藩臺是一顆牆頭草,風往哪吹往哪倒。”
這兩人,目前是山西的最高官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決定著巨大的政治走向,尤其是關乎趙淨的官場命運。
孫傳庭目露一絲古怪,這就這樣?
這不是這位年輕府尊的個性吧?
趙淨沒有在意孫傳庭的表情,一步走一步沉思。
他確實還沒有做好對付那些賣國商人的準備,那些商人的勢力太大,遍佈整個大明,一個太原知府,對付不了那麼龐大的勢力。
黃家的根基在太谷縣,在趙淨的治下,而那黃雲發上躥下跳,真當他是個人物了。
“試試水也好。”趙淨輕聲自語。
他知道,動了黃家,肯定會引來晉商的反擊,這種反擊必然會從太原蔓延到京城。
如果短時間內扳不倒趙淨,就可能演變成一場漫無邊際的拉鋸戰。
孫傳庭沒有聽清,道:“府尊,那尊金佛送去晉王府了,晉王回贈了一條金絲腰帶。”
趙淨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提醒的對,晉王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助力。”
孫傳庭在很多事情上對趙淨的政策進行了拾遺補缺,並且眼光十分毒辣,將趙淨所面臨的局勢看的清清楚楚。
孫傳庭面不改色,道:“雷家那邊,要通知嗎?”
趙淨繼續往前走,道:“我已經派人通知了。你的精力,還是要放在具體的政務上,虛泛的公文來往我不看,我要看實際的成效。吏部的那些考核,無法落在實際,這段時間,你抓緊依據我們的現狀與現實要求,整理出一份嚴苛,我說的是嚴苛的考核方法出來,儘快的執行下去……”
孫傳庭見趙淨的注意力依舊在太原府的政務上,心裡微微異樣。
他在朝廷待過幾年,知道朝廷那些人的德行,一味爭權奪利,什麼時候在乎過正事。
趙淨說著就到了府衙,邁步進去,道:“另外,就是賦稅的問題,詳細的,我們找時間開個會,仔細商議。但收取的話,嚴禁使用暴力,尤其是對百姓徵稅上,不能逼捐。西北官逼民反的事太多,我們太原不能發生……”
孫傳庭看著趙淨的背影,聽著他的話,心裡對趙淨的評價再次上升。
而這會兒,曹於汴已經回到驛站,黃雲發如影隨形。
待等曹於汴坐下,黃雲發便急聲道:“曹公,那趙明堂欺人太甚,兩千頃荒地,四百萬兩,他這是訛詐!”
曹於汴面沉如水,心裡同樣窩著怒氣。
那趙淨翅膀硬了,膽敢公然威脅他了!
黃雲發看著曹於汴的表情,上前低聲道:“曹公,也不是沒有辦法。那趙淨只是一個四品知府,即便撫臺不肯收拾他,藩臺也可以。”
曹於汴沒有說話。
他在官場混跡了幾十年,很清楚的看到,耿如杞,王用的態度,在晉王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完全變了。
如果晉王站在趙淨一邊,他們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過。
不止是在太原,更重要的是在京城。
朝廷與皇帝,必然更信任晉王的說辭!
耿如杞與王用,不會輕易對趙淨下手。
而曹於汴更深知他以及東林的處境——隨著周延儒、溫體仁的上位,東林徹底失勢,而周延儒、溫體仁等人正在炮製新的‘逆案’,東林黨已風雨飄搖,自顧不暇。
如果不能憑藉舊日的威勢脅迫耿如杞、王用拿下趙淨,那他,將沒有任何辦法。
他只是一個致仕的前任左都御史,在太原府想要做什麼,都得倚靠現官,現官不答應便無辦法。
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過,那幾個不成器的能救出來,也算能交差了。’曹於汴心裡暗道。
黃雲發見曹於汴沉默不語,滿面苦澀的道:“四百萬兩銀子,便是將我敲骨吸髓也湊不到啊,那趙淨,分明是故意刁難,還不知道想幹什麼!”
曹於汴聞言,抬頭看向他,道:“趙淨一定會對付你,你要小心。”
黃雲發就是在擔心這個,急忙道:“曹公,我,我只是一介草民,無官無勢,他要對付我,我可抵擋不了啊曹公……”
曹於汴沒有說話。
不止是黃雲發抵擋不了,他也抵擋不了。
要是趙淨用什麼罪名栽贓他,直接捉拿他,押送京城,他一樣反抗不了。
就在這時,一群太原府的卒役奔突而來,一腳踹開了房門。
黃雲發猛的回頭,看著一群凶神惡煞的卒役,大驚失色,喝道:“你們幹什麼?這是朝廷的總憲,都退出去!”
曹於汴暗自心驚,沉著臉的站起來,揹著手,混身上下都是威嚴。
領頭的卒役抬起手,道:“小人見過曹總憲。小人奉命通知總憲,按察司接到舉告,說是曹總憲有欺壓官民之嫌,在按察司沒有查清楚之前,請曹總憲不要離開驛站。”
曹於汴眼神跳動著火光,萬萬沒想到,趙淨的反擊這麼快!
黃雲發更是如墜冰窟,肩膀劇烈一顫。
曹於汴啊,這可是前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差點入閣的東林黨大人物!
那趙淨只是一個區區的四品知府,真的敢對曹於汴下手嗎?
卒役暗暗將兩人的表情記下,依舊抬著手,道:“曹總憲,還請給一句話,小人還要回去覆命。”
曹於汴背起手,沉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夫要是不答應又當如何!?”
卒役道:“來之前,府尊有交代,要是曹總憲不肯配合,不必強留。他會上書,將曹總憲畏罪潛逃的事上報朝廷。”
曹於汴雙眼怒睜,臉角如鐵!
他萬萬沒想到,那趙淨會用這種骯髒手段,居然想要軟禁他!
卒役看著曹於汴咬牙切齒,氣息急促模樣,瞥了眼黃雲發,淡淡道:“你也想留在這裡嗎?”
黃雲發神情一變,陡然清醒,只是稍稍轉念,抬手向曹於汴,快步退走。
曹於汴也不在意這個商人,見他走了,眼神陰沉,道:“趙明堂還說了什麼?”
卒役道:“府尊說,官商勾結是朝廷大忌,還希望曹總憲能夠潔身自好,持身守正。”
曹於汴怒極而笑,道:“好好好,不愧是言官出身,教訓起老夫來了!”
卒役也不管曹於汴如何發怒,一抬手,轉身帶著一群人魚貫而出。
曹於汴咬牙切齒,心頭大恨。
當年在京裡,他完全看不上眼是小蟲子,如今騎在他頭上拉屎了!
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灘遭蝦戲!
可不論他如何再恨,著實沒有半點辦法。
他要是走出驛站,趙淨上書彈劾只是小事,趙淨要是就等著他‘抗命’,用這個由頭將他下獄,那是自投羅網!
黃雲發逃出了驛站,回頭看著平靜如常的驛站大門,只覺心驚肉跳,呼吸困難。
在撫院之前,他根本看不起趙淨,無非是一個仕途得意的野小子,在這太原府,有的是辦法拿捏,就像之前那幾任一樣!
未曾想到,這個趙淨並不簡單,拉了晉王這個虎皮大旗不說,居然真敢對曹於汴這東林巨擘動手!
“他瘋了嗎?”
黃雲發壓著心頭驚慌自語。
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他才有些相信,那趙淨或許真的率兵殺入了晉王府。
心慌意亂,左思右想,黃雲發轉頭去往布政司。
曹於汴被軟禁,現在唯有王用能庇護他。
趙淨是太原知府,正是轄管太谷縣,趙淨要想對他動手,輕而易舉!
王用是左布政使,是趙淨的上官,有能力壓制那趙淨!
王用急匆匆趕向布政司,以往暢通無阻的大門,卻被硬生生的攔在臺階上。
守衛的卒役橫著刀,道:“沒有藩臺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擅入。”
黃雲發沉著一口氣,道:“我與藩臺是至交,藩臺交代過,我可以隨意進出。”
卒役猛的大喝道:“休得胡言!這是布政司,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出入,再敢胡說八道,將你送去按察司問罪!”
黃雲發哪裡不明白,這是王用的交代,要與他切割了!
‘沒用的東西!’
黃雲發恨得咬牙,早知道王用無用,可沒想到,那趙淨只是簡單幾句話,就將他嚇成這樣!
黃雲發只能調頭,一邊走一邊急急思索:“去京城是來不及了,還有什麼辦法……”
他面色焦急,腳步凌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相較於他們,趙淨則從容的多。
第三天下午,趙淨在府衙後院,接見了雷禮。
雷禮似乎這段時間一直在曬太陽,又黑又瘦,坐在趙淨對面,很是拘謹。
孫傳庭陪坐在邊上,打量著他道:“雷員外,聽說你為剿匪的曹將軍捐納了數萬石錢糧,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雷禮道:“是。曹將軍剿匪是為了安民,此等大義之舉,雷某雖是草民,也理當不竭餘力的助力。”
孫傳庭對這種話自是不信的,道:“對於晉王賞賜你的金腰帶,可還滿意?”
藩王的賞賜是一種態度,但對雷禮來說,這是遠遠不夠的。
他躬著身,道:“草民已去晉王府謝過晉王殿下的賞賜。”
孫傳庭聽懂了,收聲轉頭看向趙淨。
趙淨抱著茶杯,微笑著道:“你捐納數萬石錢糧,本官理當有所回饋,你想要什麼,直說無妨。”
雷禮抬頭看著趙淨,又立即低頭。他心裡是有腹稿的,但真正見到趙淨,發現那些腹稿根本沒有什麼用。
故作遲疑猶豫了一陣,他抬起手,道:“府尊,草民聽說,府尊手裡,有眾多的商鋪?”
趙淨點頭,道:“是。老晉王體恤我太原百姓艱苦臨終之前捐納給太原府的。”
雷禮越發謹慎小心,道:“想來,府尊也沒有精力經營,草民想要盤下,不知可否?”
趙淨想了想,道:“也無不可。價格一半,由你經營,但每年的利潤一半歸我。”
雷禮一怔,根本沒想過趙淨會答應的這麼痛快,更沒想到,趙淨居然不打算全部盤出,而是想要合夥!
稍稍思索,雷禮抬起手,道:“多謝府尊。”
趙淨輕輕喝了口茶,道:“你想要的,不止這些吧?”
雷禮真的猶豫了。
他知道趙淨手底下的商鋪都是來自於晉王府,那些商鋪完全可以說得上是太原最好的商鋪,不論地理位置,還是經營時間,拿到手,說不上日進斗金,可也是大賺特賺,穩賺不賠的好鋪!
已經吃下這麼大的好處,還能繼續‘索要’嗎?
不過片刻,商人的貪婪促使雷禮開了口,道:“府尊,草民聽說,太原府正在為朝廷鑄造兵甲,正在大肆收購礦山、鐵器?”
趙淨道:“是有這回事,兵部核發的批文。”
雷禮面色發緊,道:“這些,能否交給草民,價格,可以降低三成。”
趙淨雙眼微微眯起,這個雷禮,胃口不小啊。
心裡轉悠片刻,他道:“可以,兵部的批文,我想辦法給你弄,但我現在能鑄造的相當少,需要的生鐵也不會很多。”
雷禮內心大喜過望,抬著手道:“伏願為府尊分憂,不圖回利。”
趙淨笑了笑,道:“好。還有嗎?”
雷禮臉角動了動,不知道是不是趙淨太好說話,他的膽子大了起來,道:“草民聽說,府尊與宣大總兵滿桂交情匪淺,可否,給草民一張通關文書,每次走貨,三成利願獻於府尊。”
還真挺大。
趙淨抱著茶杯,神色沉吟。
一旁的孫傳庭沒想到趙淨這麼坦蕩,公然與商人勾結的事,當著他的面,輕輕鬆鬆宣之於口。
雷禮見趙淨不說話,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