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淨巡視完番薯的培育,又帶著趙常,來到了城外的秘密的兵工廠。
看著不斷初具形狀的山谷,趙淨滿臉笑意,與幾個西夷人交談幾句之後,又與一些工匠‘餐敘’。
感受著府尊的熱情與尊重,不論是西夷人還是工匠,都熱情澎湃,誓言要做出最好的武器回報府尊。
待到夜深,趙淨沒有睡意,來到了堆滿材料的另一處山谷。
趙常跟在他邊上,雖然有些醉意,臉上是一片沉肅,道:“公子,這地方不能讓人任何人發現!”
趙淨擺了擺手,道:“兵部的公文很快就會到,咱們都是合法的。”
趙常卻道:“公子,合不合法不在公文,在朝廷的嘴,一旦被人發現,上書彈劾,後果不堪設想!”
趙淨揹著手,望著堆積如山的鐵礦石,稍稍沉吟,道:“說的也是,得想辦法將這裡給藏起來。”
趙常道:“公子,我的想法是,將新兵營放在這附近,然後將這一片劃做禁區,不準無關人等進出!”
趙淨道:“越是這樣,越容易出問題。關鍵還是在於朝廷。”
趙常道:“可朝廷那邊,尤其是兵部,工部換人太快,今天說可以,明天下一任誰知道又是誰?”
趙淨顧慮的也是這個問題,大明朝廷現在更替最快的不是內閣閣臣,而是六部的尚書、侍郎,三年以來,平均每部換了至少四個尚書,侍郎不計其數。
如此頻繁的更迭,讓政事變得拖沓與複雜。
趙淨想了又想,道:“暫時先不動。”
趙常也知道現在是敏感時刻,不在這件事糾纏,道:“公子,那孫白谷應該快到了,他該怎麼安排?”
趙淨對孫傳庭的‘方向’也沒有完全確定,聞言步伐不禁慢了下來。
他對於孫傳庭的瞭解,更多的是在軍事上,簡直是一個不敗神話。
可現在的趙淨,需要的不是一個戰神,而是一個能夠在政務上為他統籌、執行全域性的人。
“見了再說。”好半晌,趙淨還是拿不定主意。
趙常不清楚他家公子為什麼對這個孫傳庭這般遲疑不定,道:“那,曹於汴的事,怎麼收尾?”
曹於汴的出現,代表著某些勢力開始冒頭,不希望趙淨繼續留在太原,甚至不想他活下去。
這個勢力不是東林黨,是東林黨的一部份,可雙方撕破臉,就會演變成趙淨與東林黨的衝突。
東林黨是一個龐大、散亂、漫無邊際的虛泛的組織,九千九百歲的魏忠賢都無法趕盡殺絕,區區太原知府的趙淨更不可能一棍子打死。
這種鬥爭,無疑會是持續、漫長的。
趙淨踱著步子,道:“我已經去信京城了,給他們找點麻煩,再等成基命致仕,他們就沒空了。”
趙常聽著,跟在趙淨邊上,道:“那便沒有什麼事情了。”
趙淨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寫滿了捨不得。
但趙常不能一直跟著他做個小吏,秋闈之上,有了功名,趙常便可以由吏成官。
趙常一笑,道:“公子,沒多久,我很快就能回來的。”
趙常本可以多日以前就回京,但太原事情太多,一拖再拖,直到現在不得不走了。
趙淨點點頭,道:“臨走之前,再幫我辦件事。”
“什麼事?”趙常問道。
趙淨停下腳步,望著太原府方向,目光悠悠的道:“我們的撫臺態度有些鬆動了,得給他緊一緊。”
趙常道:“公子說吧,怎麼緊?”
趙淨道:“張鴻功的親眷找出來,讓他們去按察司喊冤。”
按察司,現在趙淨做主。
趙常立即道:“好,我連夜派人去找。”
趙淨嗯了一聲,道:“回京之後,父親那邊,你探探口風,看看老爹是不是對我起疑了。”
徐光啟那天的話給趙淨提了一個醒,徐光啟一個外人都能察覺到那麼多事,一直盯著他的趙老爹,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
趙常略有猶豫,道:“公子,你做的事情都是為國為民的大事,要不是現在朝廷太過齷齪,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幹,主翁不會對你有什麼不好的想法的。”
趙淨搖了搖頭,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同樣一件事,一千個人會有一千個角度,自然也就有一千個想法。老爹一聲不吭,有些事情,怕是知道的比我都清楚。”
趙常眨了眨眼,道:“主翁向來是府裡,戶部,宮裡這三個地方走動,府裡也沒有什麼人,能知道那麼多事?”
趙淨笑了笑,道:“你不要被老爹騙了。當初我被陷害下獄,老爹拿出了一堆溫體仁的罪證,你猜猜,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趙常想著他家主翁那不苟言笑,嚴厲冷漠的臉,心中一驚,道:“公子,那,那我還是不回府了吧?我怕瞞不住主翁。”
趙淨道:“也不用太過擔心,畢竟是我們的老子,還能害我們不成?就是稍稍探探口風,做一個心知肚明,免得日後被戳穿了尷尬。”
趙常是有些怵趙實的,聞言期期艾艾的道:“公子,我記下了。”
趙淨望著太原城方向的點點燈火,輕聲自語道:“大爭之世啊……”
趙常站在他邊上,並沒有聽清,不妨礙他點頭。
而這時,孫傳庭已經來到了太原府。
陳銘據親自迎接,頗為熱情,道:“孫同知,府尊下鄉巡視,並不在府裡。臨走前交代於我,命我迎接你入府,房間都準備好了,隨我來。”
孫傳庭沒有什麼情緒,邊走邊道:“府尊安排我住在官邸?”
陳銘據回頭看著他,道:“是。府尊說了,太原府拮据,能省一點是一點,孫同知要是喜靜,就隔開一個院子給你。”
孫傳庭沒有拒絕,道:“府尊下鄉巡視什麼?”
陳銘據道:“總共三個事,一個是夏耕,一個是剿匪成效,一個是荒地開墾。府尊也是剛上任不久,憂心太原民生,時常出去走動,孫同知待久了就知道了。”
說著,一行人來到了一處瓦房前。
柳隱上前來行禮,有禮有節,頗似大家閨秀,道:“柳隱見過孫同知。房屋已經收拾好了,被褥都是全新,有什麼需要,儘管與我說。”
孫傳庭下意識的皺眉,與陳銘據道:“這是?”
陳銘據頓了下,連忙低聲道:“孫同知莫要誤會,這是府尊從京城帶來的婢女,暫時管著後院的大小事。”
孫傳庭眉頭悄悄鬆開,與柳隱道:“多謝柳小姐。”
柳隱笑不露齒,道:“孫同知客氣了。”
話音落下,帶著幾個婢女,轉身離去。
孫奕在邊上聞著一陣香風,不禁心猿意馬。
這位柳小姐真是美,身姿妖嬈,清新又嫵媚。
孫傳庭上前,推門而進,入眼便是一簡潔的房間,床,書桌,文房四寶,茶具等等,五臟俱全。
“不錯。”孫傳庭道。雖然他出自官宦之家,可也不是奢靡之人,反而崇尚節儉。
孫奕則撇了撇嘴,與老家相比,簡直是鄉下茅草屋。
陳銘據跟著進來,笑著道:“孫同知今天先休息,明天我帶你去各處轉一轉,太原府吃的喝的,不比代州差。”
孫傳庭沒有放他走,而是道:“陳同知,現在太原府最為緊迫的事情是什麼?”
這一下子就問到陳銘據了,作為一個被邊緣化的同知,實際事務幾乎半點插不上手。
故作思忖片刻,他道:“一個是剿匪,想必前不久發生的事,孫同知也知道的,太原府上下激憤,遊擊將軍曹變蛟正率兵剿匪。二是稅賦,雖然有士紳捐納,太原府填補了虧空,可多年弊政之下,稅賦一直是個大問題,府尊正在努力整頓稅目,力求年底有所成效。三是開墾荒地,安置災民,這件事府尊親力親為,時不時親自去巡視。四是府尊十分重視教化,太原府……”
孫傳庭靜靜聽著,沒有打斷陳銘據。
從陳銘據的散亂無序的話裡,他已經判斷出來,這位陳同知應該不管事。
陳銘據為了顯示他的重要性,一口氣說了十幾條,口乾舌燥,不得已才停下,道:“孫同知,太原事務錯綜複雜,千頭萬緒,明日我帶你去六房走一走,你可當場問一問。至於你要分管哪一些,還得府尊回來劃定。”
作為‘知府’,趙淨近乎有著絕對權力,對於下屬‘同知’有著劃分權責,或者不劃分的權力。
孫傳庭說了一個‘好’字,而後便道:“我聽說,太原府得了不少捐納,這些銀子,用在何處?”
陳銘據當即道:“首先是填補太原府虧空,免除了各縣拖欠的稅賦,而後是剿匪,接著是開墾荒地。另外府尊還是整飭太原、汾州,平陽三府兵備道,用銀子的地方非常多,且朝廷不肯撥付,是以根本不夠用。”
孫傳庭道:“府尊目前招募了多少兵丁?”
這一點,陳銘據是半點不清楚,卻道:“在校武場,有兩千多人,正在訓練。遊擊將軍曹變蛟帶走了兩千,加上城外在修建新兵營,七七八八,應該有五六千。”
孫傳庭微不可察的點頭,五六千兵丁,那用餉肯定非常多。
心裡想了一陣,抬起手,道:“多謝陳兄解惑。”
陳銘據想著那日趙淨得知孫白谷是孫傳庭的反應,連忙抬手道:“不敢不敢,你我皆是同僚,今後有事,大可直言,無需生疏。”
孫傳庭第一次露出微笑,道:“陳兄說的是,日後少不得請教陳兄的時候。”
陳銘據對於孫傳庭謙遜的態度十分滿意,笑著道:“不急不急,今日已晚,孫兄早點休息,明天我再來。”
孫傳庭上前,送出門,道:“陳兄慢走。”
陳銘據又客套兩句,轉身離去。
孫傳庭站在屋簷下,左右看了一眼,眼神裡都是思索色。
孫奕已經整理好房間,走出來道:“叔父,怎麼了?”
孫傳庭望著明亮的月色,道:“一時半會兒,怕是脫不了身了。”
他推脫不掉徐光啟的舉薦,只能前來赴任,可內心來說,還是計劃做一段時間便找理由辭官歸故里。
可在陳銘據的話中,他清晰的感覺到,那位年輕的府尊是一個野心勃勃之人。
陳銘據說的散亂,可孫傳庭還是推斷出來,那位府尊正在推行一個全盤的計劃,涉及兵備,剿匪,安民,田畝,賦稅,戶丁等等。
一個新上任的知府,斷然是不會做出這麼龐大又複雜的事情。
只能說明,他在上任之前就有了計劃。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
野心在官場上來說,是一件好事,誰不想做大官?
可在這樣一個時候,野心需要掩藏,而且要藏的嚴嚴實實。
一旦暴露出來,意味著危險,致命的危險!
孫奕道:“叔父,那就不脫身,有徐侍郎在,你隨時可以回朝廷的。”
孫傳庭望著明亮的月色,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孫奕一頭霧水,道:“叔父,要不先睡覺吧,明天再說。”
孫傳庭收斂思緒,又瞥了眼左右,低聲道:“你明日去去街坊走一走,探聽一下風聲。”
孫奕立馬湊近低聲道:“要不要花點銀子,在這知府院裡……”
孫傳庭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道:“要假做不經意,不要讓任何人生疑。”
孫奕道:“叔父,我明白了。”
孫傳庭邁步走回屋裡,看著簡潔的房間,又想起了那位柳小姐,道:“我聽說,府尊還未尚未成親,只帶了一個婢女來太原是不是?”
孫奕正在鋪著被褥,道:“是。不過,我聽說,以前在京裡他可是風流成性,經常流連青樓,名聲十分不好。”
孫傳庭坐到床邊,脫著鞋子。
孫奕擺好枕頭,低聲道:“叔父,這有什麼不妥嗎?”
孫傳庭擺好鞋子,退坐到床上,道:“近幾年,幾乎沒有這樣的傳聞了。”
孫奕疑惑的看著孫傳庭。
孫傳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能移本性的人,無不有大毅力,遠大志向。”
“遠大志向?”孫奕不解,道:“叔父是說,他要封侯拜相嗎?”
孫傳庭笑了笑,道:“或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