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據看著趙淨的反應,心裡疑惑這個‘孫傳庭’,但聽說是出自戶部的官員,便有了猜測。
多半是那位趙侍郎給他兒子派的得力助手。
果然啊,官場上有個好爹,不止能平步青雲,做事都不用親力親為。
等了一會兒,陳銘據遞過雷禮的拜帖,道:“府尊,還有這個。”
趙淨伸手接過,這次沒問,直接看去,等看完,尤其是看著日期,若有所思的道:“雷禮?有什麼問題嗎?”
陳銘據道:“倒也沒什麼,就是一個商人。”
趙淨隨手放下,道:“那個太谷的黃雲發,是什麼情況?”
陳銘據道:“府尊,他是太原,不,整個山西有名的大善人,不止在山西,據說在京城也很有背景,在剿滅建虜一戰上,捐納了不少錢糧,朝廷還特意接見了他,黃家不少人做了官。”
趙淨點點頭。
‘八大皇商’,每一個都不簡單,想要動他們,不是那麼容易的。
“繼續。”
片刻後,趙淨抬起頭,看向趙常道:“要加速推行我們的計劃。”
只有足夠的實力才能應對足夠大的風險!
趙常應聲,道:“公子,現在重點一個是曹將軍的剿匪,一個是九哥那邊的訓練,這個都需要時間,急不來。”
趙淨暗自吸了口氣,道:“我知道。”
陳銘據站在那,很是尷尬。
他是太原同知,可彷彿對太原的事一無所知,完全不知道趙淨要幹什麼。
趙淨心裡仔細盤算再三,道:“不行,還得進行一個完整有序的計劃。”
程本直在的時候,他制定的計劃井然有序,側重分明,可他一走,趙淨等人行事,似乎有些東一鎯頭西一錘子的散亂感覺。
“程本直還在京裡嗎?”趙淨問道。
趙常道:“對,他在想給袁崇煥謀個體面的葬禮。”
趙淨搖頭,道:“這不可能。”
不說袁崇煥本身的問題,現在大明朝廷上下需要一個背鍋的人,這個人也只有袁崇煥。
任何人想要為袁崇煥翻案,都會面露大明朝廷以及崇禎的嚴厲制裁。
程本直之所以還能苟在朝廷,多半是東林黨在從中庇護。
但這種庇護是不長久的,成基命的致仕就在眼前,一旦東林黨徹底垮臺,那周延儒、溫體仁對東林黨的清算將順勢展開。
任何為袁崇煥,為東林黨翻案的人,都只有一個去處——天牢。
趙常道:“我還聽說,錢閣老被判戍邊。”
錢閣老,也就是錢龍錫。
這個東林黨的老好人先是因為與袁崇煥的關係被迫致仕,接著下獄,而後被放出,隨後驅逐出京,然後又被逮捕回京,現在,戍邊。
趙淨是知道的,但也無可奈何。
大明朝廷的爭鬥,不為任何人的意志所轉移,哪怕崇禎也不行。
嘉靖能有效控制朝廷,萬曆前中期也行,後期則完全失控。
再到天啟,那就徹底崩壞,折騰了七年後,崇禎上位,便是面臨一個巨大的爛攤子。
爛的不能再爛了。
趙淨對大明朝廷早就不抱希望,懶得多想,道:“我再給滿大哥寫封信吧。”
錢龍錫的戍邊是在宣府,正好是滿桂的地盤。
趙常道:“公子,不能花點錢,救一救嗎?”
趙淨道:“還會有大赦的。”
趙常一怔,旋即明悟,現在花銀子救出來,與之後的大赦放歸,那可是兩回事。
“不說這些,”
趙淨看著陳銘據還在,又看了看手裡的拜帖,道:“這個雷禮,陳同知,你去見一見,有什麼困難,幫著解決一下。告訴他,我暫時很忙,得空了再見他。”
“是。”陳銘據應著,識趣的轉身離開。
這一轉身,面露苦笑,心頭惆悵。
今天,又聽到了一些他不該聽的事情!
等他一走,趙淨道:“我考慮設立一個招募新兵的軍營,就放在太原城外,先期招募三千,一年之內,至少一萬人。”
趙常道:“公子,是否要與黑總兵商議?”
趙淨道:“不用,我整飭太原,汾州,平陽三府兵備,與黑雲龍並不衝突。你準備好錢糧,兵甲,我先向兵部索要,他們大概沒有或者不給,但應該會給我‘自籌’的權力,所以,武庫要儘快搬出城,工匠,材料等也要準備……”
趙常聽著一陣頭大,道:“公子,這些,是不是等那位孫白谷到了再說?”
“你先準備著,”
趙淨也不管他多忙,先扔給他,道:“雲從那邊,也要時刻支援,不要捨不得銀子,趁著咱們有就多花些,沒有的時候,想花都不成。”
趙常只覺肩膀扛了一座大山,無奈的起身道:“是。”
趙淨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要回京了,這幾天,辛苦一下,等你回來的時候,就用不著這麼忙了。”
趙常覺得也是,肩膀輕快了一點,道:“公子,我這就去辦!”
“府尊,”
這時,一個小吏站在門口,道:“撫臺傳話,請你過去一趟。”
趙淨抬頭看過去,道:“有說什麼事情嗎?”
“沒有。”小吏道。
趙淨起身,道:“去忙吧,晚上將九哥叫來,我們一起喝酒。”
趙常不情願的答應一聲,他們家公子是沒有閒心陪他們喝酒的,多半是又有事情交代他們。
趙淨交代完,便出了門,直奔撫院。
趙淨進了巡撫大院,來到後院,在涼亭內,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涼亭之內,有兩個人正在喝茶對弈,一個是撫臺耿如杞,另一個是趙淨的老熟人——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於汴。
兩人彷彿沒有看到趙淨,都在盯著棋盤,下著棋,喝著茶,悠閒自得。
趙淨神色不動,上前行禮道:“下官見過撫臺,憲臺。”
耿如杞,曹於汴這才轉頭看向他。
耿如杞笑著道:“來,坐吧,看看我們的棋。”
曹於汴端坐,目光在趙淨身上,平靜又從容。
趙淨與他對視了一眼,這位曾經野心勃勃的左都御史,彷彿褪去鉛華,給人一種奇怪的仙風道骨的感覺。
趙淨抬手應聲,來到他們中間坐下,抬頭看向棋盤。
他懂圍棋規則,也只是懂。
要計算優劣勢,誰贏誰輸,還得小心去計算棋子。
耿如杞不知道趙淨棋力,見他看的認真,微笑著道:“曹臺長的棋力勝我不少,想要扭轉劣勢,著實不容易。”
趙淨索性不看了,微笑著道:“憲臺的棋力,在京城是有名的。”
曹於汴喝了口茶,道:“我在京裡沒下棋。”
趙淨眉頭微動,這是來者不善啊。
耿如杞笑容依舊,道:“還是下過的,我聽說李工部說過,他下不過曹臺長。”
曹於汴彷彿想起來了,道:“是有那麼一回,離京時間太長,不太記得了。”
趙淨隱約記得,曹於汴致仕,貌似才兩個月吧?
這位今天來是什麼目的?
耿如杞拿起茶杯,瞥了眼趙淨,笑著道:“明堂也離京多日,年輕氣盛,資歷淺薄,曹臺長政務經驗豐富,當著後進晚輩面,可不能保留,該教的得拿出來啊……”
曹於汴見耿如杞搭橋,看向趙淨,道:“你給周延儒,溫體仁送了多少銀子?”
耿如杞笑容微僵,繼而不動聲色的放下茶杯。
趙淨沒料到曹於汴開口就是這麼尖銳的問題,伸手端起茶杯,微笑著道:“憲臺,這是來問罪?”
“你是覺得,我致仕了,就應該關在書房裡等死?”曹於汴道。
趙淨輕輕喝了口茶,道:“下官從未給周閣老送過銀子。”
曹於汴目露一絲疑色,道:“周延儒即將升任首輔,你不給送,反而給溫體仁送……你是覺得,周延儒也坐不了多久的首輔?”
趙淨抱著茶杯,一些早已經遺忘的記憶開始攻擊他。
老狐狸!
趙淨感覺太陽穴已經開始疼了,道:“憲臺是靠猜測查案定案的?”
曹於汴目不轉睛的盯著趙淨,道:“你沒用張可喜一案大肆誅連,是有什麼盤算?”
趙淨道:“主要是為了維持穩定,下官不想太原上下人心惶惶,耽誤政事。”
曹於汴道:“你在太原府花費的銀子,快要接近百萬兩了,你用的‘士紳捐納’這個藉口快瞞不過去了,有什麼新藉口?”
趙淨微笑,道:“皆是事實,並非下官編造。”
曹於汴道:“你覺得,這些事情,朝廷會一直不聞不問嗎?”
趙淨道:“下官為人坦蕩,身正不怕影子歪。”
曹於汴眼神冷漠了幾分,道:“你貌似比在京城時平和了,但我總覺得你反而更加銳利,你在籌謀些什麼?”
趙淨與曹於汴對視,道:“憲臺覺得,下官在京城圖謀了一些什麼?”
曹於汴聞言下意識的思考起來。
趙淨在京城裡雖然上躥下跳,彈劾這個攻擊那個,可實際上,他並未升官,他父親也卡在侍郎的位置上。甚至於出城與建虜死戰,最終也就是得了一個破格擢升為太原知府。
他沒有得到什麼天大的好處,與尋常人完全不同。換做其他人,早就成了皇帝的寵臣,飛黃騰達,高官厚祿了。
耿如杞將兩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臉上再次浮現笑容,道:“明堂,曹臺長這次來撫院,除了找我下棋,主要還是為了見見你。曹臺長說,你這個人,衝動有餘,沉穩不足,在太原橫衝直撞,惹下了太多禍事,應當有所收斂,沉心用事。”
趙淨看著曹於汴,道:“憲臺是要為什麼人什麼事說情嗎?”
曹於汴猜不透趙淨的用意,收斂的情緒,恢復了從容淡泊,道:“你的剿匪停一停,抓的人,該放的放回來。”
趙淨抬起頭,哦的一聲,道:“是有什麼權貴子弟被抓了?”
曹於汴淡淡道:“你剿匪就剿匪,為什麼要抓那些紈絝?”
趙淨明白了,道:“憲臺,不給個名字嗎?”
曹於汴伸手拿起棋子,盯著棋盤道:“你要是繼續這麼做下去,你覺得太原府的位置你還能坐得住?周延儒,溫體仁固然能幫你一時,幫不了你一世。朝廷變化太快,科道言官那邊,你也會逐漸失去影響,在事情發酵到失控之前,停下手,好好做事,亡羊補牢。”
“看來,不是一個兩個。”趙淨會意的點頭道。
耿如杞見趙淨似乎不太買曹於汴的賬有些意外,道:“明堂,曹臺長的話有理。”
曹於汴的面子趙淨可以不賣,耿如杞的面子,趙淨不能不給,故作沉吟的道:“中丞,剿匪動用了數千人,事關太原府百姓的安穩,開弓沒有回頭箭,下官不能停下來。至於放某些人,倒是可以做到。”
曹於汴道:“撫臺,落子吧。”
耿如杞伸手拿起棋子,笑著與曹於汴道:“曹臺長,讓那些人拿點銀子出來贖人,是有先例的,大家都好下來。”
曹於汴落著子,話頭卻衝向趙淨,道:“你真的覺得,賄賂了周延儒,溫體仁就能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
趙淨道:“下官從未想過為所欲為,憲臺誤會了。”
曹於汴漫不經心,道:“太原發生的事情太多,處處破綻,又事關眾多士紳,尤其是晉王府,要是有人將事情捅到陛下面前,你覺得,周延儒,溫體仁還會為你遮掩?”
趙淨見曹於汴圖窮匕首見,面無表情的道:“還請憲臺有話直言。”
曹於汴伸手拿起茶杯,悠然的吹著冷茶。
趙淨雙眼微眯,心裡思索著對策。
曹於汴的出現,趙淨並不意外。
不是曹於汴,也有王於汴,張於汴,肯定會有人出面對趙淨進行威脅恐嚇,威逼利誘。
只是,他到底想要什麼,要多少?
曹於汴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剿匪的事要停下來,你的銀子的來處要交代清楚,晉王府家財要還回去。”
趙淨眉頭一挑,別說這三條了,一條他都答應不了!
耿如杞見曹於汴開了價,稍加思忖,道:“曹臺長,這麼多事情,可否容趙知府考慮一番?”
曹於汴充耳不聞,只顧落子。
耿如杞沒有再說,看向趙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