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看了一陣,又開始轉向。
趙淨跟在他後面,心裡忍不住的腹誹,快七十歲的老人家,在這麼大熱天還能這麼不知疲憊。
果然,只要想工作,多大年紀都不晚。
徐光啟走著,道:“山西的地質,是適合種番薯的,尤其是一些荒地,不需要太過開墾便能種植。現今大旱連年,番薯確實是一個好替代。”
趙淨跟在他後面,脖子裡都是汗水,道:“這也是一些商人建議,山西災情嚴重,下官想試一試。”
徐光啟點頭,揹著手,佝僂著腰,在太原城的大街上慢慢轉悠。
陳銘據一直提心吊膽,尤其是聽到了一些他不應該聽到的東西。
‘他不會這麼大膽子吧?’想著徐光啟剛才提及火炮,陳銘據暗自驚慌,私自鑄造火炮,那可是死罪!
不知不覺,徐光啟領著一群人來到了校武場。
沒有進去。
徐光啟站在外面,看著班駁的牌匾,道:“校武場,也荒廢了。”
趙淨道:“衛所頹敗,校武場也沒了用武之地。”
大明軍備的廢弛,根本原因就是衛所制度的崩潰。
徐光啟道:“你教他們種植番薯,還教他們算術、丈量,你這目的也太過明顯了。”
趙淨也不去猜徐光啟到底是什麼立場了,道:“下官只是覺得,哪怕是庶民,讀書識字也是好的。”
徐光啟揹著手,卻不給人老態龍鍾的感覺,看了一會兒,又繼續往東走,道:“我在京裡時,朝廷上下對你都是多有……審慎之語。”
所謂的‘審慎’,就是風評向下。
趙淨也知道他在京裡時候得罪了太多人,神態無所謂的道:“下官確實不算一個好官。”
徐光啟踱著步子,道:“倒也有不少讚譽之詞。我們李尚書對你去年在包圍京畿之戰的表現頗為讚譽,認為你有將相之才。”
趙淨與李騰芳沒有什麼交情,甚至趙淨離京時,李騰芳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道:“李尚書謬讚了。”
徐光啟揹著太陽,腳步緩慢,道:“我臨來之時,入宮陛辭,陛下與我說,你這個人年輕氣盛,性情不定,做事反覆,需要錘鍊,可見陛下也是信得過你的能力的。”
趙淨嘴角扯了扯,就差指著自己的鼻子發問:我年輕氣盛,性情不定,做事反覆?這不是在說崇禎他自己?
陳銘據悄悄看了眼趙淨,連忙又低頭。
趙淨出自吏科都給事中太原上下都清楚,只是一直傳言的‘聖眷’,沒人摸得清楚。現在徐光啟親口說出來,陳銘據頓時明白,這位新府尊,確實是有聖眷的!
徐光啟轉了一大圈,又來到了晉王府的門前。
看著哪怕是院牆都金碧輝煌,光亮如新,徐光啟道:“我聽說,你在這裡發了一筆大財?”
這也不算什麼秘密,但趙淨還是道:“回徐侍郎,是老晉王捐納的,非是發了什麼財。”
事實是一回事,給別人看的又是另一回事。
徐光啟似有惆悵的輕嘆一聲,道:“晉王府的規格,快要趕上紫禁城了。”
紫禁城自從當年朱棣建城,擴充套件有限,幾乎可以說沒有再動過。可晉王府不一樣,兩百多年下來,一擴再擴,而且王府之內,各種宮殿都有,佔據了太原城相當一部分地皮。
這得花多少銀子?
趙淨道:“怕是還趕不上萬歷時那幾位。”
徐光啟揹著手,默默無聲。
趙淨說的,他自然知道。
萬曆對他那幾個兒子的分封可以說是前所未有,不說王府規格,單說封地,就高達四萬頃!
這麼多地,以至於無地可封,朝廷以及地方官員再三上書,可萬曆還是堅持,這邊不夠就從別的地方湊!
如果後面的帝王按照這樣的規格冊封藩王,用不了多久,偌大的大明,將無地可封。
“趙明堂,”
徐光啟忽然轉過身,看著趙淨一臉笑容的道:“我給你推薦一個人吧。”
趙淨心裡頓時警惕起來,趙老爹派人可以,你派人是怎麼個意思?
徐光啟也不管趙淨怎麼想,道:“也是你們太原府的人,在代州振武衛,叫做孫白谷,為人謹慎,品行端正,已經荒廢多年,正好給你做個同知。”
“孫白谷?”
趙淨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轉頭看向陳銘據,道:“陳同知知道這個人嗎?”
陳銘據搖頭,道:“下官不知。”
徐光啟笑了笑,道:“山西地傑人靈,人才輩出,不認識也不奇怪。他在天啟年間因為不與閹黨同流合汙,辭官歸鄉,大概有七年時間了。在戶部,工部都做過,也做過一任縣令,過幾日,應該就會到了。”
趙淨連忙道:“徐侍郎,這個,還是要吏部,布政司同意才行。”
徐光啟道:“等幾天吧。”
趙淨頓時明白,這是已經走完程式了,心裡大感不好。
這是徐光啟對他有所懷疑,派人來監視他嗎?
一個同知在身邊,很多事情就做不了了,做了的事情也很難瞞住!
徐光啟道:“這一兩日我便回京,你有什麼要我捎帶回去的嗎?”
趙淨神色平靜,心裡忽然微微一動,道:“不知,家父可有話捎給下官?”
徐光啟突然笑容大盛,哈哈大笑,道:“畢尚書說,你是一個猴精,最善於揣摩人心,要我當心,果然如此。”
趙淨心裡的大石轟然落地,抬起手,微笑道:“讓徐侍郎見笑了。”
徐光啟道:“你父讓我告訴你,凡事謹慎,莫要張揚,他在京裡兜不住。”
趙淨想了想,道:“還請徐侍郎轉告家父,孩兒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徐光啟看著趙淨,道:“你父還說,你不用捎話回去了,他不信。”
趙淨嘴角猛的扯了下。
徐光啟對於趙淨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爽朗的又笑了幾聲,道:“回去吧。”
說著,自顧走入晉王府的大門。
趙淨看著他的背影,輕吐一口氣。
徐光啟是友非敵就好,如果徐光啟要為難他,那真是一難一個準。
陳銘據也在目送著徐光啟的背影,道:“府尊,咱們太原府,不宴請徐侍郎嗎?”
徐光啟是欽差,趙淨是太原府地主,按照朝廷往來規矩,宴請是一定要的。
趙淨擺了擺手,道:“徐侍郎不喜歡這一套。對了,回去之後,給我打聽一下那個孫白谷到底是什麼人,什麼背景。”
陳銘據一怔,道:“下官去?”
趙淨神色古怪的看著他,道:“你是太原府同知,一天到晚正事沒有,動輒告假,怎麼,查問個人,還能累著你?”
“不累不累,下官這就去。”陳銘據急忙道。他在太原府已經徹底被邊緣化,除了每日的處理那些家長裡短的大小案子,太原府的正事,是半點沾不到邊。
“等等,”
趙淨道:“既然不嫌累,那就多做一點,我待會兒命人將一些公文送到你值房,認真履事,不要總是遊手好閒,虛耗度日。”
陳銘據震驚了,趙淨這是什麼意思?給他事情做?是接納他了,還是試探?
不管怎麼樣,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陳銘據抬手道:“下官遵命。”
趙淨嗯了一聲,沒有什麼表情也沒有多少威嚴的轉身往回走。
陳銘據跟在他身後,依舊提著一百個小心。
與此同時,曹變蛟率兵進入了太谷縣。
嶽炎跟在曹變蛟身後側,看著他甲冑上還沒有乾的血跡,只覺喉嚨發癢,陪著笑道:“曹將軍,我太谷縣對匪患向來深惡痛絕,一直以來都是當做頭等大事,勠力清剿,絕無怠慢。”
曹變蛟身上都是煞氣,道:“方才在城外,剿滅了數百人,有些俘虜說他們是從陝西過來的,嶽縣令可知曉?”
提及‘陝西’,嶽炎臉色驟變,道:“可能,可能是誤會,西北匪患,不可能到我太谷縣……”
曹變蛟道:“是與不是,本將也不清楚,會將人交由府尊處理。”
嶽炎臉色再變,僵硬的陪笑道:“曹將軍,小縣備了一些酒菜,可否賞臉一敘?”
曹變蛟也不看他,道:“有糧草嗎?本將要繼續南下,沒空耽擱。”
嶽炎連聲道:“有有有,足足二百石糧食,就是那些匪盜,能否,能否讓小縣送交知府。”
曹變蛟看了他一眼,道:“可以,再準備一些酒肉。”
“好好好。”
嶽炎大喜過望,毫不猶豫的點頭應下,而後湊上前,低聲道:“曹將軍,可否透露一句,還有其他事情嗎?”
曹變蛟道:“並沒有徹底剿滅,還是有些漏網之魚,你們要繼續清剿,不能手軟。”
嶽炎當即沉聲道:“曹將軍放心,小縣一定竭盡全力,剿滅匪盜,還百姓一個太平的太谷縣!”
“我給你留二百人。”曹變蛟道。
嶽炎一怔,旋即道:“不用不用,幾個匪盜,小縣還是應付得來了。”
曹變蛟道:“要是陝西匪盜侵入,你也能抵擋?”
嶽炎頓時說不出話來。
西北匪患,可是連朝廷都剿滅不了,他一個小小縣令怎麼可能抵擋得了?
曹變蛟也不廢話,徑直去清點糧草,催促著嶽炎準備酒肉。
嶽炎無可奈何,只能接下這兩百兵馬。
雖然心裡不情願,但有了兩百多官兵,著實心安不少。
兩千多兵馬駐紮在太谷縣,無疑是巨大的震動,街頭巷尾都是議論聲,不知道多少人在猜測,是否有大股匪盜要入侵太谷縣。
曹變蛟休整了一天一夜,而後便帶著兵馬,繼續南下。
留下的總旗,已經徹底接管了太谷的城防,並且將太谷縣零散的幾十兵卒整編入列。
第二天,入夜。
趙淨洗了個澡,輕輕鬆鬆的來到值房。
戶房典吏,小心翼翼的來到門口。
見著裡面趙常在彙報,根本不敢進去。
“公子,徐侍郎明天回京,要去送嗎?”
“晉王府那邊說要宴請你,要不要去?”
“有個黃雲發連著求見好幾天了……”
典吏聽著裡面的對話,想走又不敢走,神情如同便秘。
這時,陳銘據從不遠處走來,看著他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典吏嚇了一跳,連忙道:“陳同知,那個,小人糊塗,辦了一件錯事。”
陳銘據好奇,道:“什麼錯事?”
典吏拿出一張拜帖,道:“是這個,本來應該在很多天前就給府尊的,小人給忘了。”
陳銘據接過來一看,見是雷禮,頓了頓,道:“你去吧,我拿進去。”
典吏又驚又喜,連連抬手道:“多謝陳同知,感激不盡,小人一定……”
不等他說完,陳銘據擺了擺手裡的拜帖,已經邁步進門了。
趙常回頭見到陳銘據進來,收住聲。
陳銘據進來,道:“府尊,你讓我查的事情,查清楚了。”
說著,遞過一道公文。
趙淨伸手接過,順嘴問道:“什麼事情?”
陳銘據道:“就是那個孫白谷。”
趙淨哦哦兩聲,搖了搖頭,道:“差點給忙忘了。”
說著,開啟公文看去,只是第一眼,騰的從椅子上站起來,而後直勾勾盯著陳銘據道:“孫白谷,就是孫傳庭?”
陳銘據被嚇了一跳,道:“是。這個人在代州挺出名的,頗有聲望。”
趙淨心跳如擂鼓,呼吸都頓住了。
他怎麼都沒想到,徐光啟給他派的人,居然是孫傳庭!
孫傳庭啊!
趙淨之所以記得他,只是因為一句話:傳庭死而明亡矣。
這麼簡簡單單一句話,卻猶如千斤之重,壓蓋在心頭。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也足以說明孫傳庭的能力!
趙常跟著站起來,疑惑的道:“公子,這個人誰啊,這麼激動?”
趙淨迅速鎮定心神,恢復表情,心裡極速思考起來。
孫傳庭,他一定要!別人不給他,他還要去搶!
只不過片刻,趙淨微微一笑,重新坐下,道:“以前戶部的一個官員,聽說能力不錯。調任太原同知,這一兩天便會到。”
趙常太瞭解趙淨了,這麼大的反應,肯定不是一般人,道:“那,要擺席嗎?”
趙淨想了想,道:“不用,平常心。”
趙常眨了眨眼,臉上寫滿了疑惑。
趙淨心裡激動不已,正在思考,到底給孫傳庭安排去哪個方向——是兵還是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