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說“斷頭坡”的無頭鬼,是在趙三伯的酒桌上。那年我在川南一個叫“落馬鎮”的地方做小工,鎮子靠山臨河,老輩人嘴裡總有些陰惻惻的故事,趙三伯是鎮東頭開雜貨鋪的,喝了酒就愛擺古,尤其是關於鎮西那片荒灘的。

“你們別不信,”趙三伯呷了口土燒,吧嗒著嘴,眼神往窗外黑黢黢的方向瞟了一眼,“就鎮西頭那片河灘,舊社會叫‘斷頭坡’,以前是砍腦殼的法場。聽說啊,當年殺土匪、殺犯人,都在那坡下的平灘上開刀問斬。刀快的,腦殼滾出去三尺遠,血柱子能噴到旁邊的芭茅杆上……”

他說得唾沫橫飛,我們幾個年輕夥計聽得心裡發毛,卻又忍不住追問:“伯,那地方現在還有啥子怪事不?”

趙三伯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怪事?嘿,多了去了!尤其是月黑風高的夜晚,有人在那附近走過,聽見‘咕咚咕咚’的聲音,像是有人提著腦殼在地上滾;還有人說,看見過一個黑影,搖搖晃晃地在灘上走,脖子那兒不是腦袋,是個血糊糊的窟窿,走起路來血滴子直往下掉……這就是那沒了腦殼的鬼魂,找腦殼呢!”

他這話像冰錐子似的扎進人心裡。落馬鎮西頭的河灘,我去過一次,白天都覺得陰森,遍地是鵝卵石和枯黃的芭茅,風一吹過,芭茅葉子“沙沙”響,像有人在背後嘀咕。據說那地方以前行刑完,死人的血滲進了沙子裡,多少年了,下過雨之後,灘上的沙子還是暗紅色的。

故事真正讓我覺得頭皮發麻的,不是趙三伯的酒後胡言,而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這事的主角,是鎮上的年輕木匠,叫王強。王強膽子大,不信邪,總說趙三伯那些是老封建瞎編的。

出事的前幾天,王強接了個活,給鎮西頭一個孤老太太修房子。老太太的房子就在斷頭坡附近,隔著一片芭茅地。有天晚上,王強加班到很晚,收拾工具準備回家時,已經快半夜了。老太太勸他在屋裡湊合一晚,說晚上走那邊不安全,王強卻滿不在乎地笑:“怕啥?社會主義社會,哪來的牛鬼蛇神?”

他揹著工具箱,哼著小調就往斷頭坡的方向走。那晚沒有月亮,天墨黑,只有幾顆星星稀稀拉拉地亮著。風挺大,吹得芭茅“嘩啦啦”地響,像無數隻手在揮舞。王強走在鵝卵石灘上,腳下“咯吱咯吱”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走到坡中間那片稍微平坦的地方時,王強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風好像停了,周圍一下子安靜得可怕,連芭茅葉都不響了。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好像有什麼別的聲音,很輕,“噗通……噗通……”,像是有人光著腳在溼沙子上走路。

王強心裡咯噔一下,酒意(他晚飯時喝了兩杯)醒了大半。他停下腳步,側耳聽著。那聲音也停了。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罵了句“神經過敏”,又繼續往前走。

沒走幾步,那“噗通”聲又響起來了,而且好像離他更近了。這次,他還聞到一股味道,不是爛泥的腥氣,也不是河水的潮氣,而是一種……很濃的血腥味,帶著點腐敗的臭味,直衝鼻子。

王強這下真有點怕了,他猛地轉過身,想看看身後到底是什麼。可身後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他摸出揣在兜裡的打火機,“噌”地一聲點燃,火苗“噗”地竄起來,照亮了他周圍一小片地方。

就在那瞬間,王強的魂都快嚇飛了!

火光下,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黑影。那黑影穿著一身看不出顏色的破衣服,個頭挺高,搖搖晃晃的,像是站不穩。最讓他恐懼的是,那黑影的脖子上面,空空如也!沒有腦袋!脖頸的斷口處,血肉模糊,還在往下滴著暗紅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腳下的沙子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那東西沒有腦袋,卻好像能“看”到他。王強清楚地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斷口處,似乎有某種無形的“視線”鎖定了他。緊接著,那東西動了,不是走,而是以一種奇怪的、搖搖晃晃的姿勢,朝著他“挪”了過來,每挪一步,腳下的沙子就被血滴染溼一小片。

“啊——!”王強嚇得魂飛魄散,打火機“啪嗒”掉在地上,火苗熄滅了,周圍又陷入一片黑暗。他顧不上撿工具箱,轉身就跑,連滾帶爬地往坡上衝。

他跑得飛快,心臟狂跳,感覺嗓子眼都快被恐懼堵住了。可身後的“噗通”聲卻緊緊跟著他,而且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那東西好像跑得並不快,但那種不緊不慢、卻又死死咬住不放的感覺,才最讓人絕望。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氣息,正從背後一點點逼近。那東西沒有腦袋,怎麼追他?趙三伯的話突然在他腦子裡炸開:“靠聽覺和嗅覺來尋找目標……”

對!是聲音!是他的腳步聲,是他粗重的喘息聲!還有他身上的汗味,剛才幹活時沾染上的木屑味,甚至是他晚飯吃的那兩口劣質燒酒的味道!

王強猛地想起什麼,他看到旁邊有一叢茂密的芭茅,顧不上多想,一頭紮了進去,蜷縮在裡面,雙手死死捂住嘴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把身體縮成一團,儘量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周圍又恢復了寂靜,只有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他拼命壓抑著,生怕被那東西聽見。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噗通……噗通……”的聲音在芭茅叢外響起,似乎就在他身邊徘徊。

他能感覺到那東西就在附近,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幾乎要把他淹沒。他甚至能聽到一種奇怪的“ sniffing ”聲,像是在用力地嗅聞,那是無頭鬼在靠嗅覺尋找他!

冷汗瞬間溼透了王強的後背。他閉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連哆嗦都不敢。芭茅葉子紮在身上,又疼又癢,但他一動也不敢動。

那“噗通”聲在他周圍轉了幾圈,時而靠近,時而遠離。有那麼幾次,王強感覺那東西就在芭茅叢的邊緣,甚至能聽到血滴落在芭茅葉上的“滴答”聲。每一次聲音靠近,他的心臟就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那“噗通”聲終於漸漸遠去了,血腥味也淡了。王強不敢立刻出去,他在芭茅叢裡又縮了很久,直到感覺周圍確實沒有動靜了,才顫抖著伸出手,撥開芭茅葉,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外面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他屏住呼吸,側耳聽了很久,除了遠處河水的嗚咽聲和風聲,沒有別的聲音。

王強這才剛慢慢地從芭茅叢裡爬出來,他渾身都癱軟了,手腳冰涼,幾乎站不穩。他不敢回頭看,跌跌撞撞地朝著落馬鎮的方向跑,連滾帶爬,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直到看到鎮上零星的燈火,才稍微鬆了口氣。

回到家,王強就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嘴裡一直喊著“沒有腦袋……血……別追我……”家裡人請了醫生來看,吃藥打針都不管用,人越來越虛弱,眼神也變得呆滯。

趙三伯聽說了這事,嘆了口氣,拎著點東西來看王強。他在王強床邊坐了一會兒,看著王強燒得通紅的臉,搖了搖頭,對王強他爹說:“唉,早就跟你們說過,斷頭坡那地方邪乎,晚上千萬別去。那無頭鬼,是找替身的啊……它沒找到腦殼,就想找個活人換腦殼呢!”

王強他爹急得直掉眼淚:“三伯,您老見多識廣,有沒有啥子法子救救他啊?”

趙三伯沉吟了一下,說:“法子……倒是有個老法子,不知道管不管用。得去斷頭坡,在那鬼常出沒的地方,擺上一碗米飯,一雙筷子,再燒點紙錢,跟它唸叨唸叨,求它高抬貴手,放過生人。不過……”他頓了頓,“這法子兇險,得是膽子大的人去才行,而且必須在半夜子時去,去的時候不能回頭,擺下東西就走,不然……”

王強他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膽子小,一聽要去斷頭坡半夜擺供,嚇得臉色發白。最後,還是王強的一個堂哥,膽子稍微大點,咬著牙應了下來。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跟王強出事那天差不多。王強的堂哥揣著香燭紙錢,懷裡還揣了一把家裡砍柴的刀壯膽,硬著頭皮去了斷頭坡。他按照趙三伯說的,在坡下那片平灘上,找了個地方,擺上米飯筷子,點燃香燭,燒了紙錢,然後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念叨:“斷頭坡的老爺,我兄弟年少不懂事,衝撞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吧……求您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唸叨完,他不敢多待,站起來就往回走,一步也沒敢回頭。據說,他走的時候,感覺背後涼颼颼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盯著他,但他咬牙忍住了,一路狂奔回了家。

說來也怪,第二天,王強的燒竟然退了,人也清醒了些,只是整個人變得非常憔悴,眼神裡總是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但他再也不肯提那晚在斷頭坡的事,誰問都不說,只是一聽到“斷頭坡”三個字,就渾身發抖。

從那以後,落馬鎮的人晚上再也不敢靠近斷頭坡了。尤其是年輕人,被王強這事一嚇,更是談“斷頭坡”色變。趙三伯的酒桌上,也多了一個禁忌話題,只是每當有人說起無頭鬼時,他總會指著鎮西頭的方向,壓低聲音說:“那東西啊,還在那灘上晃呢……沒找到腦殼,它就不會走……聽見那‘噗通’聲,趕緊躲遠點,千萬別出聲,不然……”

他的話沒說完,但那意思誰都明白。斷頭坡的無頭鬼,成了落馬鎮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每當夜深人靜,風聲呼嘯而過時,鎮子西邊的方向,似乎真的能隱約聽到一種“噗通……噗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溼冷的沙子上,搖搖晃晃地行走,脖頸處的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沉寂的荒灘上。

而我,自從聽了王強的遭遇,每次路過鎮西頭,哪怕是白天,也忍不住加快腳步,不敢往那片荒灘多看一眼。趙三伯說的沒錯,有些老輩人的話,不是迷信,是血的教訓傳下來的警告。那斷頭坡的無首客,大概還在藉著夜色,用它那空洞的脖頸和靈敏的嗅覺,在尋找著它失落的頭顱,或者……下一個被驚嚇的目標。想到王強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就覺得後背一陣發涼,那“噗通噗通”的聲音,彷彿就響在耳邊,提醒著人們,有些地方,有些夜晚,終究是屬於黑暗和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