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在靠山屯長大，屯子邊上有個不大不小的水庫，學名“紅旗水庫”，但老輩人都叫它“落魂潭”。這名字聽起來就瘮人，據說跟幾十年前一樁淹死鬼找替身的事有關。屯子裡的老人常說，那潭水邪性，尤其是月黑風高的晚上，千萬別靠近，指不定就有東西拽你下去當替死鬼。
我對這些傳說大多當個耳旁風，直到那年夏天，鄰村的李明出事了，我才真正見識到啥叫“邪乎”。李明比我大幾歲，是個壯實的小夥子，平時天不怕地不怕，最愛夏天去落魂潭游泳。出事前半個月，屯子裡就開始傳閒話，說李明撞邪了。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李明他娘。她說李明最近總做噩夢，夢見一個渾身溼淋淋、頭髮遮住臉的女人衝他哭，說“冷啊，拉我上來……”。白天呢，李明精神就不好，老是恍恍惚惚的，眼神發直，問他啥都愣愣的。有人說，可能是游泳的時候嗆了水，找了不乾淨的東西，讓他娘去屯東頭的王婆子那看看。王婆子是屯子裡有名的神婆，據說能通陰陽。
王婆子去李明家看了看，出來後臉色鐵青，跟李明他娘說：“那不是一般的髒東西，是落魂潭裡的‘水娘子’，看上你家李明瞭，想拉他當替死鬼呢！”她讓李明最近千萬別靠近水邊，晚上早點回家，床頭掛把剪刀辟邪。
李明他娘嚇得夠嗆，天天盯著李明，不讓他出門。可李明就跟中了邪似的，白天還好，一到傍晚，眼神就開始飄忽，嘴裡唸叨著“冷……水……找我……”。有天傍晚，李明他娘去做飯，轉眼功夫，人就不見了。
村裡人幫忙找了半夜，最後在落魂潭邊找到了李明的鞋。鞋整整齊齊地擺在岸邊，旁邊的泥地上，有一串溼漉漉的腳印，直直地走向水深處，然後就沒了。
李明他娘當場就哭暈了過去。大家都說，完了，李明肯定是被水娘子拉下去當替死鬼了。
可事情還沒完。
三天後，李明的屍體在潭中央被撈了上來。撈屍的是村裡幾個膽大的漢子，用漁網撈了半天才撈著。撈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嚇了一跳——李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水面，臉上全是驚恐，嘴角卻咧開一個詭異的笑。最邪門的是，他身上沒有一點掙扎的痕跡，就像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水裡的。
下葬那天，王婆子來了，她圍著李明的棺材轉了幾圈，臉色越來越難看。她跟李明他爹說：“這水娘子沒走，她還在找下一個……你們都小心著點，尤其是晚上靠近潭邊的人。”
這話像個炸雷，在屯子裡炸開了鍋。本來大家就怕落魂潭，這下更是談之色變，晚上沒人敢往那附近湊。
可偏偏就有不信邪的。
鄰村有個叫王強的，跟李明是發小，平時倆人總一起去落魂潭游泳。李明出事後，王強不信是啥水娘子乾的，非說是意外，還說“我倒要看看那水娘子長啥樣”。
出事前一天，我還在屯口碰到王強。他叼著根菸，跟幾個年輕人吹牛，說：“怕啥？不就是個淹死鬼嗎？有本事來找我！我一拳能打死她！”旁邊有人勸他別瞎說，小心惹禍上身，王強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封建迷信！都是人自己嚇自己！”
我當時就覺得王強不對勁，他眼神裡有種說不清楚的狂熱，不像平時大大咧咧的樣子，倒有點像之前李明犯迷糊時的狀態，只是更亢奮。
那天晚上，月亮被烏雲遮得嚴嚴實實，天陰得厲害，悶得人喘不過氣。大概後半夜的時候，屯子裡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是王強他孃的聲音。
“強子！我的強子啊！你去哪了！”
大家趕緊起床去看，王強他娘癱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說王強晚飯時還好好的，吃完飯說出去溜達一圈，就再也沒回來。家裡人找到半夜，最後在落魂潭邊，又看到了一雙鞋——王強的鞋。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腳印，直直地走向水深處。
屯子裡的人都慌了，這才幾天啊，死了倆年輕人，都是在落魂潭邊丟的鞋，留的腳印。這下沒人再敢說是意外了，明擺著是那水娘子在找替死鬼，而且盯上了跟李明有關係的人。
王婆子被連夜請來了，她到了潭邊，臉色比上次還難看，嘴唇都在哆嗦。她點了三炷香，插在岸邊，然後對著潭水唸唸有詞。過了一會兒，她臉色煞白地轉過身，對大家說：“這水娘子怨氣太重了！她生前是個年輕媳婦，跟男人吵架，一時想不開跳了潭。死的時候才二十多歲，肚子裡還有個沒成形的孩子……她陽壽未盡，又含著怨氣，非要找夠三個替死鬼才能投胎！李明是第一個，王強是第二個，還有一個……”
王婆子的話沒說完，但大家都明白了，還有第三個人。
“是誰？第三個是誰？”有人忍不住問。
王婆子搖搖頭：“不知道……這水娘子會盯上那些靠近她的人，尤其是心裡有念想、或者陽氣弱的……大家都小心吧，這幾天千萬別去潭邊，尤其是晚上！”
這話一出，整個靠山屯都籠罩在一片恐懼裡。家家戶戶晚上門窗緊閉，天一黑就沒人出門，連狗都不敢大聲叫。
可該來的，還是來了。
又過了兩天，出事的是屯子裡的一個年輕寡婦，叫秀蓮。秀蓮男人前年上山砍柴摔死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過得不容易。平時秀蓮人很老實，話不多，也很少去落魂潭那邊。
可偏偏那天下午，秀蓮去潭邊洗衣服。有人看見她去了，還喊了她一聲，讓她早點回來，別在那待久了。秀蓮答應了一聲，說洗完就走。
但等那家人再去看的時候，潭邊只剩下一個打翻的木盆，幾件剛洗好的衣服漂在水面上，秀蓮不見了。
岸邊，又出現了一串溼漉漉的腳印。
這下，屯子裡徹底炸了鍋。三個了，正好三個！李明、王強、秀蓮，三個年輕人，都死在了落魂潭。
大家趕緊去找王婆子，可王婆子來了之後，只是嘆了口氣，說：“晚了，三個替死鬼湊齊了，那水娘子該走了……”
果然，從那以後，落魂潭好像恢復了平靜，再也沒出過事。但屯子裡的人還是怕，尤其是老人，提到落魂潭，還是會打哆嗦。
我後來問過村裡的老人，那水娘子到底是怎麼害人的？他們說，這替死鬼害人，靠的不是蠻力，是“引”。
就說李明吧，剛開始是做夢，夢見女人哭，這是勾魂的引子。然後人就開始精神恍惚，心裡總惦記著那潭水，覺得冷，想去水裡暖和暖和，這是“迷魂”。等迷得差不多了，魂魄就被勾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自己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潭邊，脫下鞋，一步一步走進水裡。那水娘子會在水裡等著，用冰冷的手抓住你的腳，把你往下拽，但這時候人已經跟丟了魂似的，感覺不到害怕，甚至還覺得舒服，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拉下去淹死。
王強呢，他是心裡有怨氣，不信邪，這種人陽氣看似旺，其實心火太盛，容易被邪祟盯上。水娘子就故意引他，讓他覺得自己能征服潭水，最後也是在晚上被引到潭邊，自己走下去的。
秀蓮最可憐，她男人死了，心裡本就有鬱結，陽氣弱，容易被纏上。聽說她去潭邊洗衣服的時候，好像看見水裡有個嬰兒在哭，她一時心軟，想過去看看，就這麼著，被引了過去……
我聽著這些，後背直冒冷汗。這替死鬼害人，不是靠凶神惡煞地撲上來，而是一點點侵蝕你的心智，讓你自己走向死亡。那冰冷的潭水，那溼漉漉的腳印，那臨死前詭異的笑……想想都讓人頭皮發麻。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靠近過落魂潭半步，哪怕是大白天，看著那平靜的水面，我都覺得水下有雙眼睛在盯著我，等著把我拉下去當替死鬼。
屯子裡的老人說，這替死鬼找夠了替身，就能投胎了。可那三個被拉下去的年輕人呢？他們的魂呢？是不是也被困在那冰冷的潭水裡，等著下一個替死鬼來，好讓他們解脫？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靠山屯的落魂潭，成了我們心裡永遠的噩夢。每當有人提起“替死鬼”，我眼前就會浮現出那三串溼漉漉的腳印，直直地走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潭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