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刀槍劍影之會。”
青雲樓中,本來平和討論的氛圍頓時因這句話而為之一變,帶著一絲焦躁。
眾士子紛紛將目光投視過來,想要看看是何人,竟然這般赤裸裸的戳破此事。
卻只見到一個戴著斗笠轉身下樓的身影。
“文廟改選之事在天下鬧得沸沸揚揚,自大明建立以來,能在聲勢上勝過此事的不超過十件。”
“文廟先賢雖不是佛道二家的神靈,對讀書人而言,卻也相差不遠,驟然變革,自然聲勢浩大。
這兩月以來,從諸省千里迢迢趕來京城只為罵我一句的人,不也數不勝數嗎?”
“一群老頑固、老不死而已,就這麼把他們引以為傲的東西砸碎,又能如何?”
自從文廟之事傳遍天下以來,天下人便知道不可阻攔,但天地廣袤浩大,極端保守的人不知凡幾,在大明最廣大的鄉鎮村中,以理學為綱而建立起來的宗族,還佔據著真正的位置。
心理之爭,主要只在縣以及以上的府城中進行,除了浙江這種王艮親自掌管的省份,很多地方根本就沒有影響到再往下的社會中。
可文廟這件事是真的滲透下去了。
於是京城中就出現了一幅奇觀,許多老儒生千里迢迢趕來京城罵李顯穆一次。
中國自古就有尊老的傳統理念,此事對李顯穆在政治上雖然造不成大的影響,可終究是有失顏面。
好在李顯穆對此早有預料,很快京城中就流傳著一則流言,“不贊同改選文廟且口出惡言的人,心中都沒有大明,又有什麼資格生活在大明呢?”
一招“除你國籍”把那些躍躍欲試的人都釘在了原地。
自那之後,京城中的風氣從討論該不該改選文廟變成了該選成進入文廟。
直到秋闈開始。
從永樂十一年、十二年開始將心學列入教材後,每次科舉選擇心學的考生都越來越多,尤其是那些學院考生,這自然和李顯穆等心學黨在朝廷上越來越強勢的政治現實,是脫不開干係的。
永樂十七年自然也不會例外。
但對於李顯穆和鄭歡等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在秋闈後就要召開永樂年間最盛大的一次大朝會。
“明達,你可有萬足的把握嗎?”鄭歡負手問道:“那一日怕是不會平靜,大明士林諸官佐,將雲集宮中,誰能在其中蓋壓諸人呢?”
微風拂過,燦燦陽光落下來,照在李顯穆眼中,他揚起一道笑容,輕聲道:“從永樂六年時起,我敗過嗎?”
鄭歡聞言頓時一愣,而後猛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無盡的感慨說道:“真不愧是你啊,李明達!”
可心中卻忍不住感慨,當初他果斷的投靠李顯穆,不就是因為李顯穆一直贏、總是贏。
從官位來說,現在的李顯穆還差著他半級。
可權勢從不是官位所能夠概括的,鄭歡很清楚的明白自己既是李顯穆的盟友,也是李顯穆的下屬。
李顯穆藏在袖筒中的手緩緩握起,他的目光順著朱雀大道一直望向了皇宮。
直到今日,當初被皇帝拒絕實行寒門法令之事,依舊曆歷在目。
這讓李顯穆不得不警惕,歷來變法失敗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
是君主的支援不夠!
稍有挫折就停下變法,可這世上又有多少變法是能在短時間內出成果的,幾乎都要五年以上才有明顯的效果,甚至許多變法在前期都有陣痛,要度過陣痛期,才能見到脫胎換骨的效果。
今日皇帝沒有大力支援他實施寒門法令,明日皇帝就會不支援他做其他事,甚至反對他的變法意見。
畢竟有些變法是會針對諸王勳貴的。
“依靠皇權而得來的終將會因為皇權的拋棄而失去,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真實的。”
作為一個立志變革的改革家,李顯穆必須未雨綢繆,而想要完成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斷的攫取權力,甚至侵奪皇帝的權力,就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他需要有足夠的黨羽,有強大的不過分依賴皇帝的權力,而想要聚攏黨羽,就一定要展現出一個政治強人的形象,讓下屬盟友保持信心。
李顯穆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自古以來侵奪皇權的人,要麼謀朝篡位,自立為帝,要麼就身死道消、身死族滅,只有諸葛亮等少數人,家族和後代才能得善終。
尤其是在大明朝,皇權至高無上,甚至就連宰相制度都被廢除,想要侵奪皇權何其難?
若非天上有個做神仙的父親,李顯穆也絕不敢真的踏上這條黃泉路。
“任重而道遠啊。”
“明達,你方才說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感慨一句,世事多艱。”
“是啊,世事多艱,天下多難,我輩肩上的擔子極重。”
……
秋闈在波瀾不驚中落下了帷幕,在今年諸省的鄉試中,都有關於儒門道統和大明社稷孰輕孰重的考題。
其中認為儒門道統重要的極少,畢竟政治風向如此明顯,只有那些明知考不上的人,才會出驚世駭俗的奇言,妄圖搏一把大的,可考官根本就不看,只要認為儒門道統重要,無論文章如何,觀點如何,直接就是全票黜落。
於是朝廷得到了無數份論證大明社稷為何比儒門道統重要的文章。
“明達,你這個在考卷中加入此問的想法,簡直是神來之筆。”
楊榮等一眾考官望著那壘起來如同一座小山的文章,那些排在前面的每一份都是錦繡文章,從正面、反面、側面,方方面面,博古論今的討論為何要棄道統保社稷。
這些寫下文章的人,是整個大明的人尖子,他們從無數角度論證這件事,浩瀚如海的文章瞬間淹沒了那些還妄圖負隅頑抗的保守派。
“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鯽,朝廷量才選用,我只是為朝廷篩選忠誠於社稷的人才罷了。”
李顯穆心中也頗有些自得,這次即便是沒有流言,那些老東西也說不上什麼話來了。
大明無數考生論證過的東西,這麼多人眾口一詞,且各有道理,聯結起來幾乎就是半步真理。
縱然是他親自下場去辯,也頗為不易。
眾人又是紛然大笑,屋內外皆是歡聲,能在這裡的人,要麼如同楊榮徹底入了心學黨,要麼如楊士奇漸漸靠近心學黨,不僅心學黨,“內閣幫”也前途越來越光明,內閣已經許多年沒有進出新人、舊人了。
如今局勢越來越明朗,如何能不欣喜。
楊榮摩擦著手期待道:“三日後就是大朝會,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其餘眾人雖然沒說話,可陡然亮起的眼神證明他們也期待著這場註定的盛會。
沒人會不期待這場儒門五百年之大變局。
……
九月初三!
晴空如洗,天空蔚藍澄澈若琉璃,抬頭所見,萬里之間,不見雲彩,真是個昭昭豔陽天,已入深秋,自燕山風拂過帶著涼爽之意。
奉天殿上前的廣場上列著一叢叢人影,數不清的人被列隊帶入宮中,而後在早已定好的位置上安置。
有鬚髮皆白的老者,有鬚髯飄揚的儒者,有身著綠袍的外州官員,亦有今科的進士,以及未曾中進士的舉子。
這是一場真正的盛會!
這些人往日是沒資格入宮的,可今日卻皆在此旁觀,當然也僅僅是旁觀,沒資格在這種場合發言,只能看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巨頭們爭鋒。
“聽聞此番有許多外省的藩臺藉著回京述職的機會參加這次大朝會,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山東、河南、浙江、胡廣、貴州、四川這六省藩臺都入了京,南京六部尚書除了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外,都進了京城。”
“這些高官進京,怕是來者不善啊。”
“這些進京的高官,大多是當世大儒,改選文廟這種儒門五百年來最大的事情,怎麼可能缺席呢?
而那些作壁上觀的人,大多和儒門干係不大,對此事也不積極。”
“真是風雨欲來啊。”
“這裡是京城,有天子、有諸九卿公侯,什麼風雨也撒不進來。”
方才感慨的人沉默了,心中暗道:可若風雨就是這些天上人惹來的呢?
時間已經頗為不早,朝臣也紛紛入了宮,皆按次列在奉天殿前,只是站的位置最為靠前。
伴隨著一位位服朱穿紫的公侯九卿皆列在最前後,三聲鐘響,殿前頓時安靜下來。
幾個太監抬著御座坐輦放在層層臺階之上,恰好在奉天殿的牌匾之下,而後皇帝帶著太子、太孫出現。
在禮官的指揮下,三呼萬歲。
朱棣望著黑壓壓的一群人,猛然回想起當初他就是在這裡問罪天下的。
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豪氣,徑直開口道:“今日大朝會,不受其餘諸事,只為文廟改選大事。
這些時日諸位大臣所上書的人選,朕大約心中有數。
另外此事本由右都御史李顯穆所提,便由他先出言吧,而後九卿漸次出言。
其後五品以上官員可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