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帶著三人來到正堂中,李顯穆坐在上首。

這是于謙第一次見到李顯穆,身著常服,未著官帽,只在冠上插著支玉笄,便有風光霽月之意。

僅僅二十餘歲已經一步步憑藉一樁樁無可爭議的功績要站上大明權勢的頂峰了。

“小侄拜見師叔。”

三人恭敬行了禮,而後王艮的長子王肅抱拳道:“此番進京,叨擾師叔了,家父有信送於師叔。”

李顯穆接過信,一邊拆信、一邊望向于謙,笑問道:“你就是于謙?”

“回師叔話,小侄正是于謙。”

“對你,我可是久有耳聞了。”李顯穆笑道:“師兄多次來信稱讚你,說你是能傳承他衣缽的弟子,比這兩兄弟強的不是一星半點,甚至說你有古之名臣的氣節,可以託付大事。

據說你很敬佩仰慕文公的氣節,懸文公像於座位之側?”

王肅兩兄弟聞言頓時臉一紅,但也沒什麼不服氣的,于謙也算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史書上記載,七歲時,有個和尚驚奇于謙的相貌,說:“這是將來拯救時局的宰相。”

八歲時,于謙穿著紅色衣服,騎馬玩耍,鄰家老者覺得很有趣,戲弄他說:“紅孩兒,騎黑馬遊街。”于謙應聲而答:“赤帝子,斬白蛇當道。”

這些故事都能看得出,他從小就天資聰穎,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況且在浙江那個卷王環境中,真實歷史上,于謙僅僅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天賦可見一斑。

若是一般人被這般打趣,怕是會覺得臊得慌,于謙卻正色道:“文忠烈公拋卻元廷的榮華富貴,而為大宋殉國死難,這等捨生取義之舉,正是我輩讀書人所應當效仿的。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便是此事!”

他神色從容,就好像這不過是應有之語,能讓渾然而生好感。

“哈哈哈,好志氣!”李顯穆朗聲大笑道:“好兒郎啊,若國家有危難,你是能救時的宰相啊。

不愧是十二歲時就能寫出石灰吟的少年天才。”

“小侄多謝師叔稱讚。”

李顯穆又望向王肅兄弟,“你們兄弟二人也不錯,師兄敢讓你們來順天府參加鄉試,想必是為了明年的會試提前做準備了,這個年紀有這樣的學識,很不錯。”

“小侄多謝師叔稱讚。”

李顯穆感嘆道:“我看到你們這些有天賦的後生,便心中欣喜。

這些年心學漸漸在民間生根發芽,有源源不斷的年輕士子進入朝廷,我這個心學領袖,在朝堂上終究不是無源之水了。”

民間有句老話——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

禮記裡面說,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

又有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一說。

父母子女間如此,師生、黨派間亦是如此,心學要發展,李顯穆高居朝堂之上,固然威風八面,可沒有足夠強勢的後繼者,日後必然人亡政息。

王肅、于謙三人聽到李顯穆的感慨,心中皆是忍不住激動。

無論現代還是古代,都很在乎繼承人,也就是最古老的血統貴族時代,政治資源自然是傳承給嫡長子。

後來變法不再能繼承官職後,政治資源的傳承大部分依舊在家族之中,比如門閥貴族時代,但在家族之外,也有了將政治資源傳承給弟子的例子。

到了科舉大興,門閥貴族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後,傳承給子嗣的反而少了,因為科舉太難了,不是真正的天才,根本就考不上。

明朝中後期有一個官場潛規則,一甲和二甲前幾名,可以進翰林院,當庶吉士,不進翰林院當庶吉士,就入不了內閣,甚至當六部尚書的機率都低了很多。

很多人會認為,這樣會導致民間有許多真正有實幹的人才遺漏,且削弱了皇帝選擇閣臣、大臣的範圍,是文官集團削弱皇權的舉動。

但其實恰恰相反,這條潛規則是明朝皇帝默許,甚至在暗地裡推動的,因為這條規則相當於在提高高階官員的天賦准入門檻,會極強的穩固皇權。

在這條規則下,如果一個尚書家族、內閣家族想要維持家族權力,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不可能每一代都有人天資絕倫,能夠考取一甲、二甲前幾名這樣的好成績。

一旦考不了好名次,所謂的尚書家族在領頭人致仕、死亡的時候,立刻就會跌落階級,淪落府級別的二流家族。

比如松江府的徐階徐閣老。

他甚至還有個首輔弟子,也依舊跌落了階級,被海瑞搞得灰頭土臉,顏面全無。

而大多數人都知道政治講究派系。

一個巨頭的倒下,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而是牽連著一大批人,比如張居正倒下了,接近著倒下了三個尚書、至於侍郎、巡撫、布政使、知府等高階官員,數不勝數,武將中戚繼光等一大批都被撤職。

一次政治清洗,空出了多少官位?促成了多大計程車大夫內部階級交流?

明朝坐師制度那麼發達,就是因為血緣家族繼承頂級政治資源的道路,在明朝事實上已經破產了,他們只能尋找另外的道路作為彌補。

王艮的前途很好,他履歷豐富,只要按部就班的等著前面的人出缺,一步步晉升侍郎、尚書,都是沒問題的,他自然是希望兩個兒子能繼承他的政治地位。

但他觀察了很久,很難,他的兩個兒子考試入二甲還是沒問題的,但做尚書,沒那個能力,強行推是推不上去的。

在這個時候,于謙就是他的不二選擇,他考察了于謙很久,從性情、品德、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於是才向李顯穆推薦了于謙。

“于謙,師兄將你託付給我。

你現在還是白身,恰好,我有兩個兒子和幾個侄子正在蒙學,你有空閒時間,就為他們開蒙吧。”

說是開蒙,實際上就是讓他跟在身邊學習了。

于謙是剛直,不是傻,直接以半師之禮拜在地上,“老師大恩,師叔大恩,謙沒齒難忘。”

王肅兄弟二人皆是豔羨,又微微嘆息。

他們都知道,父親推薦于謙給師叔,不是簡單的介紹師侄。

須知王艮是心學派系的大佬之一,他的繼承人,是要作為心學黨的後備人才去培養的,整個派系的資源都要一定程度的傾瀉。

政治資源這個詞,可能在許多人眼裡帶著貶意,畢竟大多數情況下,它總是以摘桃子的形式出現,充滿了黑暗的意味。

但這其實是個中性詞,一個派系真正要作為領袖培養的人,餵給他們的資源,都是那種極其難啃的骨頭,但同時完成之後也能獲得極高威望的事情。

張居正能在清流黨中脫穎而出,也是啃了不少硬骨頭,才得到徐階的認可,繼承了清流黨人的政治勢力。

說到這裡,大概就明白了,李顯穆其實就是皇帝餵了無數政治資源發展起來的,歷史上還有一個很類似的人,漢朝名將霍去病,只不過因為二人能力太過於出眾,每次都能完美的完成皇帝派下的任務。

“起來吧。”李顯穆擺擺手,“你們要抓住這幾年的機會,如今理學依舊過盛,所以聖上銳意推行心學平衡理學,這幾年的科舉試題,都偏向心學。

在這種態勢下,你們的科舉成績都能前進一些,甚至答的好,進一甲也不是沒有希望。”

古代科舉考試,非常講究考生和皇帝、主考官心意相通,比如建文二年的狀元胡廣,就是因為在考卷中旗幟鮮明的反對燕王朱棣,於是被建文帝點了狀元。

古代科舉舞弊,從原則上來看自然是大案,但很多時候根本就不用舞弊,因為原則就在李顯穆他們手上。

嘉靖二十三年,內閣首輔翟鑾的兩個兒子同登進士,時人譏諷“一鸞(指翟鑾)當道,雙鳳齊鳴”。

萬曆五年,張居正的二兒子張嗣修考中榜眼。

萬曆八年,張居正的第三子張懋修考中狀元,同時考中進士的還有他的大兒子張敬修。

張居正有六個兒子,有人作詩諷刺:“狀元榜眼姓俱張,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堅不去,六郎還做探花郎!”

張居正未必洩題科舉舞弊,可正如現代有蘿蔔崗,有時候想讓一個人上,是相當簡單的。

李顯穆自然會嚴禁這種手段出現,科舉取士,要取有真才實學的。

是以對三人語重心長囑咐道:“待時機合適,我會上書陛下,漸漸提高閣臣、以及三品以上大臣的准入門檻,以後的大明如果沒有皇帝特旨、或御前會議特殊同意的話,科舉考試成績不好,會影響做官上限,所以你們都要好好考。”

于謙眼中一亮,帶著深深的敬佩,向李顯穆叩首道:“小侄為天下寒門向師叔叩首,這是利於萬世的政策啊。”

李顯穆一挑眉,語中帶笑道:“看來師侄猜出我想要做什麼了?”

于謙肅然正色一字一句道:

“舉秀才,不知書。

舉孝廉,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

王肅兄弟二人頓時肅然起來,于謙所說乃是東漢末年諷刺選官制度的民謠。

被推舉作秀才的人,不識字。

被薦舉作孝廉的人,不贍養父母。

被選拔為寒素、清白的人竟然像汙泥一樣骯髒。

被稱為是幹吏良將的竟然象雞一樣膽小。

李顯穆朗然大笑道:“你果然聰穎過人,能見微知著,僅僅透過我的政策,便領略到背後深意。

正是如此啊,自洪武時代過去後,已經將近二十年,在永樂朝成長起來的官員,子侄都陸陸續續的開始科舉,也開始為他們在官場鋪路,寒門子弟在官場上又怎麼能爭得過豪門呢?

若是能從一開始就限制豪門子弟的為官上限,或許能讓寒門子弟多幾分機會。”

于謙本就對李顯穆敬佩不已,今日一見,更是覺得李顯穆之高風亮節,有古聖人之風采,李氏就是當今文壇頂級的豪門之一,可李顯穆卻關心寒門學子,如何能不佩服。

他覺得自己能進入心學的核心圈層,當真是幸運,他清平天下積弊的大願,必然能夠實現。

在這一刻,于謙心中暗自道:日後師叔但有吩咐,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過。”于謙躊躇了一下,有些糾結不知道該不該說,李顯穆發現後當即問:“師侄有什麼想法便直接道出,這裡沒有外人。”

“師叔,寒門學子恐怕考不過豪門啊,小侄是擔心師叔您的願景會不會反而便利了豪門。”

于謙這番話放之四海古今而皆準,寒門基本上都考不過豪門,古代更是如此。

因為古代科舉是要考策論的,那些策略不是寫一些大而空的東西就能過關的,是要切實的對策,而一個寒門學子,他一生可能都沒有出過縣,手頭上的書籍也不多,他不懂衙門中的事務,也不懂天下的局勢,怎麼可能比得過那些家學淵源的豪門子弟呢?

歷史上那些出身貧寒的學子,除了極少數幾個真的超級天才外,實際上家庭情況都不是真正的農戶,而是小地主。

真正的農戶,光徭役就把他們拖死了,怎麼可能供得起讀書。

其實于謙說完就後悔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王肅嘆息一聲,道:“師弟,真正有天賦的學子足以衝破一切阻隔,那些有天賦卻不足的,考個舉人、或者三甲進士,也足以積累家財,為下一代積累讀書的資本,可能三代就能躍升了。”

說是這樣說,可誰都知道,哪裡有這麼容易,更有可能是第一代能考上進士,第二代就連舉人都考不上了。

李顯穆本來也是如王肅這般想的,可如今他卻沉吟起來,“于謙你這個問題問的好啊,我有了些新的想法。

之前先父改革科舉制度,搞出了分省定額制度,現在我有了新的想法,可能會再次大大改變當前的科舉制度。”

李顯穆越想越覺得可行,當即起身道:“不行,秋闈在即,我要立刻進宮面見聖上,今日先到此吧。”

于謙、王肅三人都有些懵,但也知道師叔必然是真的有急事,於是齊聲告辭。

李顯穆也匆匆出府,往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