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說暫時擱置,不是簡單擱置三兩日,改組文廟人選是涉及天下的大事,不僅京中討論,南京六部諸府,以及大明十三省的高官、大儒也紛紛投入到此事中,一封封奏章往京城如同雪崩時的雪花湧來。
公主府。
李顯穆坐在主位上,左右各自坐著相熟的官員,都是心學黨的干將以及盟友,其中位置重要的諸如禮部尚書鄭歡,內閣大學士楊榮等,都聚在這裡。
“明達,左都御史劉觀前日被下獄了,你之前在朝上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如今看來,左都御史的位置大概是你的了。”
李顯穆卻搖搖頭道:“陛下不一定讓我擔任左都御史,更可能是從六部尚書中,選一個人遷轉,而我更大機率是擔任尚書。”
楊榮一愣,皺眉道:“六部尚書?
你擔任過工部右侍郎和禮部左侍郎,而後遷轉的右都御史,在工部和禮部都有卓越的政績,肯定是不會再讓你去浪費時間了。
去刑部相當於貶謫,去吏部則一步登天,都不太可能。
那就是戶部或者兵部?”
李顯穆頷首道:“前些時日陛下和我聊起如今日本白銀每年輸入很多,雖然大大緩解了朝廷缺錢的困境,可近些年財稅方面漸漸有些混亂,很大可能是要調我去擔任戶部尚書處理此事。”
屋中眾人頓時振奮起來,戶部尚書是大明的財政大管家,在六部中是上三部,掌握著大明七成事項的撥款,權力相當大。
若是李顯穆擔任戶部尚書,甚至能夠讓心學發展都更上一層樓。
李顯穆自己對於戶部尚書之職,自然更是滿意,擔任戶部尚書能夠更方便的推行財稅制度改革。
如今大明的整個財政制度,可以用爛字形容,他早就看不下去了。
鄭歡輕咳一聲,“這是件好事,但既然還沒有成行,便先保密著,我們今日最重要的還是商議文廟之事。
近日理學那些人各自聚會,所謀甚大啊。”
楊榮撇撇嘴,“無非就是要將程子和朱子捧進十哲,他們都知道,聖上一定會將李忠文公捧進十哲,早幾年在心理之爭中,吃了大虧,如今自然不願意落在心學後面。”
禮部尚書鄭歡頷首,而後正色道:“程頤入十哲沒太大希望,朱子則大機率能入。”
屋中眾人都沒出言反駁,朱熹是必進的,在如今的大明看來,朱熹算是各方面加強版李祺,況且,大明指定官方教材的編寫者進不了十哲,文廟就貽笑大方了。
他們現在雖然是心學干將,但年幼時也都是讀四書章句集註這部理學著作入仕了。
“他們之所以推程頤也進十哲,其真實目的是在獅子大張口,藉此作為討價還價的藉口,讓我們心學在十哲的排位上讓步,讓李忠文公列在朱熹之後。
這件事,明達你怎麼想又怎麼看?”
屋中眾人聞聽此言,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思索著鄭歡這番話,而後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李顯穆。
作為李忠文公的兒子,以及心學黨事實上的領袖,李顯穆在這件事情上擁有決定性的話語權。
李顯穆也在沉吟,從本心來看,從小接受李祺教導的李顯穆自然不認為朱熹該排在他父親前面,畢竟朱熹一輩子的學術成就,也只堪堪比得上半部《傳世錄》。
但下半部傳世錄放在家族中,直到現在都鎖著沒人看過,自然不能作為功績說明。
“文廟主祀孔聖,配祀孟聖,從前的四聖廢除,暫且空置,只保留十哲,這是新的文廟改選方案。”
這大大提高了文廟十哲的地位,相當於說孔孟之下以十哲為先。
李顯穆緩緩沉聲道:“他們想要讓朱熹壓在父親頭上,卻是想錯了,朱熹和我父親入祀文廟的原因完全不同。
他一身沒有什麼功業,對宋朝也沒什麼政務上的影響,是以立言而入祀文廟的。
可我的父親,入仕時間雖然短,但做下的大功之事卻有許多,還曾實質為宰相,聖上每有國家大事,都和先父商議,新朝剛剛建立的時候,父親幾乎建立了一整套制度,同時為後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都不是朱熹所能相提並論的。
況且,這次之所以改組文廟,本就是為了打壓儒家道統。
所以人選首重社稷,而次重儒門道統,朱熹雖然在立言上有成就,但他立言能比得上孔孟嗎?
他是集前人之大成,而非開創,所以他立言的功勞就要大大折扣,只有立言一項,僅僅這一點上,朱熹就只能列在十哲之末。
若在日後的朝會上,他們在排序時提出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屋中眾人若有所思的沉吟起來,他們自然都聽懂了李顯穆的意思,文廟中其他人,包括李忠文公李祺,都是以三不朽入文廟的。
假如按照百分制來說,以三不朽入文廟,只需要立言、立德、立功的最低標準就足夠,但僅僅立言,則需要立言遠超80分以上,那孔孟作為開創者自然是100分,但朱熹呢?
可能就只有90分,就算說的高些也是95分。
李忠文公李祺在學說上,就算因為心學還沒有理學昌盛,比立言上比朱熹低個幾分,那也在90分以上,再加上立功一項就徹底碾壓朱熹了。
他們所考慮的是這種說法是否能說服天下人,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反正在重社稷而輕道統的當下,這套邏輯沒有絲毫問題,三不朽入文廟十哲,朱熹走立言入文廟,本就該被貶斥。
“明達所言甚好,足以讓一眾道學家為之駭然。”
“哈哈哈,正是如此。”
屋中眾人皆紛然鬨笑起來,似乎想到了那些道學家氣急敗壞的模樣。
畢竟目前列出的十哲諸人中,諸葛亮、韓愈、范仲淹、文天祥、李祺,這些人大多曾經身處中樞、主導過國家大政,在當世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是三不朽齊備的人。
笑罷後,楊榮感慨道:“十哲不好選啊,如今所列出的都是古來儒門豪傑,還有什麼人能與之並列呢?”
李顯穆卻輕笑道:“誰說一定要將十哲列滿呢?四聖不也在那裡空著,先賢列不進去,誰能說以後沒人能列在其中呢?”
他說這話,頓時讓屋中眾人心中咯噔了一下,而後不由自主的望向了李顯穆。
楊榮非常想問李顯穆一句,“你說的這個人不會是你自己吧?”
但他還是剋制住了,因為覺得不可能,李顯穆雖然是心學領袖,但這種領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
李顯穆入仕這十年來,從來都沒有在學術上有何建樹,甚至都沒有發表過任何文章,他更像是一個循吏、幹吏般的人物。
就算文廟再打壓道統,再重社稷,也不可能讓李顯穆進去,除非李顯穆如同諸葛亮、文天祥那樣殉國死難、死而後已。
但大明蒸蒸日上,天下無敵,普天之下,都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他必然是沒這種機會了。
……
“師兄不必如此緊張,師叔對晚輩歷來是很和藹的。”
公主府中,坐著三個年輕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年紀,其中兩人和王艮長的很像,頗為憨厚,還有一個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頗為清瘦,衣裳漿洗的有些白,乾乾淨淨,毫無一路風塵之氣,但並不顯破舊,挺直腰板坐著。
這便是王艮的兩個兒子和在浙江收的真傳弟子于謙,讓他們在此時進京,是為了永樂十七年的秋闈,王艮特意讓他們入學國子監,在順天府參加考試。
五年時間過去,王艮自然也不再是當初心理之爭時的區區一省學道,他先是升任正三品浙江按察使,三年期滿後在去年又遷轉正三品南京戶部侍郎,下一步有可能是遷轉從二品布政使,也有小機率可能是回京擔任北京的六部侍郎。
這算是極其順利的仕途之路,和李顯穆在朝中是脫不開干係的。
大明如今升官分為兩條路,一條是內閣大學士之路,不過如今楊士奇、楊榮等人依舊在內閣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怕是升不了官了,是皇帝要留給太子的班底。
而王艮則走上了另外一條幹吏之路,這條路出任外州,最低是正七品知縣,每三年一考核、一遷轉,三千入州府做通判、而後入六部做郎中,再出外州府擔任知州、知府,再入省中擔任類似學道之類屬官,三品以下就是這般遷轉。
因為一入三品境界就完全不同,屬於大明高階官員,死了之後能獲得諡號,三品以上官職的升遷順序是這樣排序的——
北京七卿(正二品六部尚書、正二品左都御史)>九卿其二(正三品通政使、正三品大理寺卿、正二品右都御史)≈正二品南京六部尚書>正三品北京六部侍郎>從二品布政使≈南京六部侍郎>正三品省按察使。
當然,現在又有了一個巡撫,巡撫≈侍郎,比布政使高,但又明顯不如九卿,至少到目前為止,除了李顯穆上次去山東之外,還沒有掛正二品銜的巡撫。
但因為巡撫還不是真正有品級的官職,而只是臨時的差遣,所以不列在這其中。
世人都知道李顯穆去山東前就是正二品右都御史,在山東又立下大功,如今又建言改選文廟,在事後定然會高升七卿。
于謙卻不是因為李顯穆位高權重而緊張,他只是將李祺和李顯穆視作偶像,有些激動罷了。
李祺在天上望著于謙,這個歷史上的民族英雄、西湖三傑之一的于謙。
他對於謙是有極深好感的,這世上多的是誇誇其談之輩,可如同于謙這樣能挽天下之傾的人卻不多見。
在後世歷史翻案風盛行的那段時間中,于謙也曾深受文官陰謀論的困擾,甚至有人說他實際上是罪人,是文官集團陰謀奪取皇權的一員。
李祺對土木堡陰謀論一向是嗤之以鼻,尤其是圍繞在於謙身上的那些言論,更是可笑至極,如果於謙不是忠臣,他就不會坐視英宗豬騎朕復辟而等死。
他難道不知道,朱祁鎮復辟後,他必死無疑嗎?
可代宗朱祁鈺無子,他最後放棄了血洗宮廷,以自己的命換北京安定,這是何等的大仁大義,李祺實在不明白,那些相信陰謀論的,到底是蠢,還是壞。
總有人覺得從土木堡後,文官把持了兵權,將皇權的各種平衡都打破了,可捫心自問,文官真有那麼強勢,憲宗又是怎麼做到泥塑六尚書、紙糊三閣老的?
武宗是怎麼讓一個太監劉瑾就亂殺內閣尚書的?
大明的文官敗壞到那種地步,根子上就是大明制度有問題,君臣關係之緊張,相互之間視作仇寇,真是歷朝歷代都少見。
大明所有人從皇帝、勳貴、太監、文官、吏員,全部拼命為了自己那一丁點利益,而不顧百姓死活的模樣,就像是一頭豬在食槽中拱食,不僅把頭埋進去,還把蹄子也伸了進去拼命扒拉。
這幅景象,真是歷朝歷代都少見。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皇帝裡面還是有兩三個關心百姓的,文官裡也不缺乏于謙、張居正這樣願意為天下犧牲的。
“要讀書,讀書才知道樹立遠大理想,要打擊那些變壞的讀書人。”
李祺治理天下這些年,有一個極深的體會,讀書人才能救天下,這裡說的讀書人,不僅是文官,還有讀過聖賢書的武將、太監。
不讀書,不讀聖人之言,就不知道大義,而只知道小仁小義,這種小仁小義是相當可怕的。
就算是在後世,即便很多人沒讀書,但他們透過讀語錄,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祺停下了思緒,因為他看到李顯穆下朝回來了。
“三位少爺,還請隨我來,老爺回來了。”
三人正在廳中飲茶,管家走進堂中,呼喚著三人,引著他們往正堂而去,即便是小輩,也是客人,禮數是不能缺的。
。